我与裴泽相伴整十年,陪他从低贱落魄走到权倾朝野。
他曾许诺此生只我一人,永不变心。
直到薛明月的出现。
她模样娇美,天真活泼,逐渐赢得裴泽所有的宠爱。
他不再对我嘘寒问暖,不再踏入我院内半步,满心满眼都装着另外一个女子。
既然如此,那我也该离开了。
1
夫君征战归来那日,我早早地站在城门口迎接,不料他身边却多了位陌生的少女。
俩人共骑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飞扬的尘土迷乱了视线,使我不得不后退几步。
再次抬眼,只见那少女依偎在裴泽的怀里,双手执拗地环抱住他的腰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眼神充满警惕和打量。
她拧起细细的眉,问道:“裴哥哥,这就是你的妻子?传说中的京城第一美人?”
裴泽冷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顿时柔和下来,微微点头:“是。”
那少女却不屑地嗤笑:“人老珠黄,也不过如此嘛。”
闻言,裴泽脸色一僵,怒喝道:“胡闹!”
大抵是没料到裴泽会当众训斥她,少女顿时红了眼眶。
她委屈巴巴地低下头,抱怨:“哼,凶什么嘛!”
裴泽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我解释道:“婉儿,她叫薛明月,乡下长大的丫头,散漫惯了,不懂规矩。”
听着倒有几分维护的意思。
我掩下心中异样,摇头说无妨。
裴泽翻身下马,正欲牵起我的手,却听见薛明月娇嗔道:“裴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仿佛在向我宣示主权。
婢女小春是个急性子,见不得我受委屈,上前一步提醒道:“将军,天还未亮夫人就在城门口迎接了,足足等了您两个时辰。”
裴泽眼底闪过一丝疼惜,叹气:“婉儿,你的身体不能受寒,下次不许这样了。”
他伸手拢了拢我的衣襟,吩咐小春先带我赶紧回去,我微蹙着眉,不解道:“那你呢?”
裴泽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我还要去趟军营。”
成亲多年,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裴泽有军职在身,时不时就要离京出征,可他每每回来,总要与我耳鬓厮磨一番。
这还是他头一次让我独自回府。
可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离开时,我又听见了薛明月娇滴滴的声音。
“裴哥哥你真要带我去军营里转转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在骗我呢!”
“我何时骗过你?”
“呜呜呜那个女人霸占了你整整十年,可你才陪我几天而已,不公平!谁知道你会不会又为了她抛下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裴泽说:“别闹。”
话虽如此,可言语中并没有责怪的意味。
这种话若放在以前,裴泽定会命人狠狠掌薛明月的嘴,再不济也会让她给我道歉。
可此刻裴泽只是象征性地训斥了一句,甚至在薛明月耍小脾气时,他还甘愿放下身段去哄她。
苍白冷意自心里蔓延开来,我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印象里,裴泽一向高傲自持,唯独面对我时柔情似水。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份独有的宠爱已经被另一个女子悄无声息地占据。
2
后来我才得知,薛明月父母早逝,哥哥又因替裴泽挡了一箭,死在边疆。
如今薛家仅剩她与年迈的祖母相依为命。
裴泽于心不忍,便将祖孙俩带回京城,打算安置在郊外的庄子里
一路舟车劳顿,按照礼数,总得先让薛明月和她祖母在府中歇息几日。
可过了一段时间,我却发现这祖孙俩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薛婆婆隔三差五就说自己身体不适,要么腿疼,要么胸闷,时不时就要请郎中过来诊治。
而薛明月那边也不消停,每当裴泽下朝回府,她便撒娇般央求他教自己骑马射箭。
“若我哥哥还活着,他一定会亲自教我的。”
薛明月垂着头,长睫微颤,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
或许出于愧疚,裴泽没有拒绝。
俩人在练武场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天黑才分开。
我不止一次看见,裴泽将薛明月整个人拥在怀里,手把手握在弓弦上,温言细语地教她。
而薛明月也没有让裴泽失望,反复练习后,几乎箭箭射中靶心。
她兴奋地拍手雀跃,脸颊红扑扑的,扭头问:“裴哥哥你看,我是不是很棒!”
裴泽轻轻地嗯了一声,嘴角微翘。
遥遥望去,俩人宛若一对恩爱不疑的眷侣。
我在旁边站了许久,像是台下看客。
那天,他与她笑得很开心。
...
其实裴泽也曾这样教过我。
彼时他被贬到荒凉的漠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白雪,风吹刺骨。
裴泽带我骑马,将我裹得严严实实,两手紧紧地将我护在怀里,柔声安抚:“别怕,有我在呢。”
大风呼啸而过,马蹄踏雪飞扬。
那时的我俩,也同样很开心。
3
深夜书房内,我一边为裴泽研墨,一边委婉提醒道:“薛姑娘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长期住在将军府恐怕不妥,有碍她名声。”
裴泽执笔的动作一顿,微微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好半天,我听见他说:“婉儿,薛家于我有恩,好好招待几日也是应该的。况且郊外庄子已多年无人居住,总不能没收拾妥当就让人搬进去,万一落下我苛待烈士家眷的恶名,那日我后在朝堂该如何自处?”
裴泽这番话堵得我哑口无言。
恰好此时外面传来薛明月哭哭啼啼的声音:“裴哥哥不好了,我祖母咳血了!”
裴泽脸色一变,急忙跑过去开门。
夜色中,薛明月衣衫单薄地站在那儿,露出纤细的腰身,双肩微颤抖,十分惹人怜惜。
寒风吹进屋内,我忍不住掩唇轻咳,想伸手去拿桁架上的披风,却被裴泽抢了先。
只见他急匆匆将披风递给了薛明月,一边替她系好带子,一边皱眉指责道:“深寒露重,你就这样跑出来?难不成也想生病?让你祖母担心吗?”
薛明月低低啜泣着,小声道:“对不起裴哥哥,又给你添麻烦了。”
裴泽无奈地叹息一声,赶忙吩咐小厮去宫里请御医。
顿了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扭头看向我,眉宇间难掩慌乱。
“婉儿...”
我看着他,自嘲地勾起嘴角:“阿泽,我的身体不能受寒,你是不是忘了?”
裴泽眼底闪过一丝无所适从的难堪。
我早些年陪他吃过太多苦,落下病根,难怀子嗣,身体极其畏寒。
所以即便如今过上了好日子,也只能靠汤药续命。
太后曾打趣:“全京城都知道裴将军宠妻无度,不仅多次拒绝哀家赏赐的美姬,甚至还孤身去危险重重的幽冥山为你采罕见名药。苏婉,裴将军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依哀家看,你比那兵权还重要呢。”
此时我回想起太后的话,只觉得可笑至极。
迎着我审视的目光,裴泽神情微微一滞。
他默了默,转身对薛明月说道:“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你先回去。”
薛明月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被裴泽不耐烦的眼神打断。
她露出嫉恨又不甘的目光,然而仅一瞬,便重新低下头,乖乖地离开。
裴泽走到我身边,愧疚道:“婉儿,方才让你受委屈了。一会儿太医来了先让他给你瞧瞧,咱们不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反复摩擦着,继续解释道:“薛明山是为我而死的,如果我不能照顾好他年迈的祖母和年幼的妹妹,那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
裴泽说这句话时一直垂着眼,不知是不敢面对死去的薛明山,还是不敢面对此刻的我。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天黄昏,他与她在练武场相视一笑的画面。
我很想问裴泽,那一刻他是在惋惜我不能陪他,还是庆幸有人可以陪他?
4
御医给我把过脉后,捋着胡须说道:“夫人体内的寒气已比之前轻了许多,只要好生调理,很快就能根除。”
说罢,他抬头看向裴泽,又问道:“裴将军,府内的寒星草还剩多少?”
裴泽微微愣住,显然已经不记得了。
小春适宜地开口:“回大人,还剩五株。”
御医叹了一口气:“五株最多能用两个月,裴将军,眼下已经入冬……”
“明日我就去趟幽冥山。”裴泽打断他,语气有些急促:“还烦请您去一趟别院。”
御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是那位薛家婆婆吧?放心,夫人已经嘱托过我了。请裴将军稍等片刻,待我写完药方,马上就赶过去。”
裴泽脸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别开我的目光,低声道:“麻烦了。”
说完便匆匆离开。
屋内,御医苦口婆心地劝道:“苏婉,你的病是忧虑成疾,若解不开心结,那服用再多的药都无益。”
我勉强笑了笑,央求道:“陆伯伯,您都替我瞒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
他摇头叹气,算是默认。
我曾救过陆伯伯的命,为了报恩,他替我隐瞒了不少事。
他说得没错,我的病,是心病。
这种病,无药可解。
...
翌日清晨,裴泽起身前往幽冥山。
我出门准备送他,却在大府门口,看见薛明月哭啼啼地拽着裴泽的袖子,嘴里絮絮叨叨地嘱咐他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小春压低了嗓音,愤愤道:“不知羞耻!光天化日拉拉扯扯,不知道的还以为将军是替她采药去了!”
话音刚落,只听裴泽对薛明月说道:“别担心,有了寒星草,你祖母很快就能养好身体。”
薛明月眼睛湿漉漉的,仰起脸问:“那苏婉呢?”
裴泽垂眸,淡淡道:“你祖母年迈,当然要以长辈为先。”
薛明月破涕为笑,扑进他怀里,撒娇般亲昵了好一会儿。
我默默地看着他俩,顷刻间,宛如一盆冷水浇下。
“夫人……”
小春担忧地看着我。
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5
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十年前,自己刚嫁给裴泽的时候。
彼时我十六岁,生得雪肤花貌,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可惜出身卑微,是父亲酒后失德留下的污点。
原本这门亲事是落不到我头上的。
直到裴父遭奸臣陷害,触怒先帝,押入死牢。
父亲既要维护家族名声,又不想拖累自己,于是便让我代替嫡姐嫁给裴泽。
不料刚拜完堂,就迎来一道圣旨。
先帝撤掉裴泽的军职,将他贬去漠州,无召终身不得回京。
漠州寒苦,日子十分难熬。
而裴泽天性冷漠,几乎从不和我说话。
俩人朝夕相处,却也形同陌路。
还记得有一次我准备生火做饭,可尝试好几次都燃不起火,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双手又冻得通红。
顿时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吧嗒吧嗒掉眼泪。
结果哭着哭着就倚靠墙根睡着了。
醒来是在裴泽的怀里。
他胸膛温厚而宽广,微微起伏,隐隐传来强而有力的心跳。
修长的大手紧紧握着我的小手,掌心相对,有一种很微妙奇特的感觉。
裴泽垂眼望过来,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问道:“火已经生好了,还冷不冷?”
这是他主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摇摇头,刚想张口,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裴泽愣了愣,随即轻笑一声。
我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笑。
那双噙着笑意的眼里隐藏着淡淡的悲伤,如月光般清冷明亮,又如星河般点点璀璨。
笑罢,他伸出手,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尖。
一捧红火闪烁,映照着裴泽的脸,光与影之间,像一场无声绽放的烟花。
我想我永远忘不掉那个画面。
破败的房屋,老旧的灶膛,微响的火星...以及,嘴角含着一抹温软笑痕的裴泽。
就这样苦苦熬了三年后,先帝查清了当年的冤案。
裴泽也恢复官职,得令回京。
没多久先帝驾崩,朝中局势不稳,敌国又虎视眈眈。
我和裴泽设局铲除逆党、使计击退敌军、拥护新帝登基、一起扳倒摄政王,经历过生死……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仿佛南柯一梦。
如今梦醒了,一切都结束了。
还记得裴泽曾说此生仅我一人,永不变心。
然而他所谓的“永远”,不过才堪堪几年。
6
我昏迷了整整三日。
与此同时,流言像风似的在京中传开了。
人人都知道,自裴将军回京后,便与一名姓薛的女子形影不离,早就把苏婉抛到了九霄云外。
官圈的夫人们前来探望我,嘴上说着关心宽慰的话,可眼里却是掩盖不住的嘲讽与鄙夷。
我知道,她们都是来看我笑话的。
哪家大人不是三妻四妾,后院里的莺莺燕燕数不胜数。
鲜少有人会像裴泽这样专宠我多年。
更何况我还身体抱恙,无法孕育子嗣。
送走这些佛面蛇心的人后,我早已筋疲力尽,捂着唇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小春见我咳得厉害,欲言又止道:“夫人……”
我摆摆手,虚弱道:“有话就说吧。”
小春紧紧抿着唇,半晌放弃了挣扎,垂眼落泪:“郊外的庄子失火了。”
我呼吸一滞,刚想说些什么,屋内却走进一位不速之客。
薛明月一身艳粉色长裙,发间朱钗随着她雀跃的脚步叮咚作响。
我目光落在那支熠熠生辉的金钗上,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裴泽娘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也是他赠与我的定情信物。
由于此物意义重大,我根本舍不得佩戴,一直放在库房里小心地保管。
怎么会...
薛明月晃了晃手中的库房钥匙,嗓音脆生生的:“裴哥哥说将军府的任何东西,只要我喜欢,都可以拿走。”
她眼眸弯了弯,凑近我,低声道:“包括他这个人。”
从胸腔散发的冷意席卷全身,我指尖微颤,控制不住推开她。
一声惨叫。
薛明月跌倒在地,头狠狠地撞在了桌腿上。
她微愣片刻,回过神,轻抚着额前红淤,脸上却是止不住的得意。
好似很满意我的失态。
小春啐了她一口,骂道:“不长眼的贱蹄子,竟敢在我们夫人面前作威作福,还不赶紧滚!否则今晚就把你和你祖母赶出去!”
薛明月听后丝毫不怒,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是裴哥哥领进府的,即便要走,也得他点头同意。”
她抬眼看向我,挑衅道:“苏婉,你知道郊外庄子失火了吗?据说这场大火来得十分蹊跷,像有人故意为之,这其中深意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清楚。”
我垂下眼,有种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裴泽不在时,薛明月就像换了副面孔。
那种天真可爱的模样消失不见,暴露出她原本的粗鄙庸俗。
可转念一想,即便裴泽在又能怎样呢?
他当真不清楚薛明月的为人吗?
不过是用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掩盖自己变心的事实罢了。
薛明月整理好仪容,上下打量着我,笑道:“都说你是京城第一美人,生得倾国倾城,但我瞧着也不过如此。”
我呼吸沉了沉,冷声问:“薛姑娘,难道你没有礼义廉耻吗?”
她歪着脑袋看我,又笑:“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与其认命,不如为自己拼一拼。况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没有什么对与错。”
“输了,我依旧是薛明月,赢了,我便是下一个苏婉。”
我细细品味着她这句话,突然茅塞顿开。
这句话,说得真好。
薛明月眨了眨眼睛,笑得纯粹又恶毒,脆生生地说:“裴哥哥亲口告诉过我,你就像一朵寒风中的菟丝花,柔弱又惹人怜惜。但相处久了,就只剩下柔弱了。”
“裴哥哥还说,每次到你屋里就像进了祠堂,能隔绝所有的欢声笑语。尤其是这一屋的浓烈汤药味,让人胆寒又抵触。”
“你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裴哥哥当年在漠州所受的屈辱和痛苦,他不过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才给你应有的体面。”
我呼吸越来越不稳,胸腔似乎堵着一块巨石,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自己长期以来逃避的事实,就这样被人无情地戳破,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惶恐与愤怒,疯了似的冲上前,抬手狠狠扇了薛明月一个耳光。
啪!
她雪白的脸颊上赫然出现五道醒目的红痕。
其中还夹杂着指甲留下的划痕,渗出了淡淡的血珠。
薛明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忽地勾起嘴角,意味深长道:“苏婉,多谢。”
7
裴泽回府已是五日后。
他沉着脸,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
“苏婉,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善妒恶毒的女子!月儿年幼无知,即便有冲撞你的地方,你也不该动粗!”
此刻我才反应过来薛明月当时的“谢”意味着什么。
瞧瞧。
才短短几日,裴泽便叫我“苏婉”,改叫她“月儿”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裴泽,看着眼前这个一起同甘共苦,相识相伴整十载的男人。
从未觉得他这么陌生过。
他眉眼间的愤怒、鄙夷、嫌弃……
种种情绪残忍又无声地告诉我,他是真的厌倦我了。
我疲惫地垂下眼睛,不想替自己解释什么,只是轻轻地舀动着手里的药汁,小口抿着。
似是没料到我会这般沉默,裴泽怔愣片刻,放软了语气:“我来吧。”
我没有拒绝。
记得他上一次喂我服药,还是三个月前。
出征的前一晚。
想必这是最后一次了。
裴泽吹了吹汤药,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长睫垂落在他俊朗的面容上,看起来有些温柔。
恍惚中,我与他似乎还是京城人人艳羡的夫妻。
喝完汤药,裴泽放下碗,一脸愧疚:“方才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垂下眼,看见他右手食指一直在反复摩擦着大拇指的关节。
这证明他此刻很犹豫。
果不其然,裴泽挣扎了一会儿,为难地开口:“我记得陆御医曾给过你一盒药膏,是他独创的秘药,可祛疤养肤,效果奇佳。”
我平静道:“薛姑娘还年轻,即便不用这药膏,不出一个月脸颊上的疤也会痊愈。”
裴泽脸色微变:“一个月?”
我笑笑:“怎么?难不成薛明月活不了一个月?”
裴泽一噎,偏过头不肯看我,嗓音却极其薄凉:“如今满京城都知道我与月儿的事,也只能尽快纳她为妾,不然我该如何面对死去的薛明山?”
呵,原来如此。
我想了想,忽地问道:“你与薛明月的事为何会闹得满城皆知?”
裴泽身形一僵,沉默良久,叹息:“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意料之中的答案。
将药膏递给裴泽时,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十年前我嫁给你时,你正含冤被贬饱受屈辱,如今你位高权重威风凛凛,却要风光地迎娶另一位女子过门。”
“裴泽,看来你我之间,只能共苦,不能同甘。”
话落,裴泽骤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许久。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在他眼里看到了些许的泪意。
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转身离去。
我相信当初裴泽许下誓言的那一刻,是真心实意想与我携手共度一生。
但这世上唯一不变的,是男人的感情善变。
8
这几日府里热闹不少,喜气洋洋。
薛明月虽以妾室的身份入门,可排场却不小。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只要是薛明月喜欢的,不管多珍贵多罕见,裴泽都会为她寻到。
明眼人都能瞧得出裴泽对薛明月的重视,这几日来府中道贺的达官贵族也络绎不绝。
相比下来,我这小院就显得清冷多了。
自那天与裴泽不欢而散后,我的病便愈发严重了。
寒星草大部分都进了薛婆婆屋内,留给我的只有寥寥几片叶子。
小春气不过,想去找裴泽做主,被我挡了下来。
“傻丫头,他哪还有半分心思在我身上?去了也是自取其辱,何必呢。”
小春心下凄然,落泪不止:“夫人,你和将军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因为一个薛明月就闹成这样了呢?”
我整日缠绵病榻,身子早已溃败,可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无论有没有薛明月,裴泽对我都是厌弃了的。
只是之前的他不肯承认而已。
“……咳咳,咳……”
我突然咳嗽不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小春脸色惨白,慌乱地拍抚着我的背部,泣不成声。
我擦拭着嘴角血迹,朝她虚弱地笑笑:“春,桌上的匣子你拿走,里面有你的卖身契和一笔银子,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小春连连摇头,哽咽到说不出话。
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宽慰道:“好姑娘,别哭了,这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你应该高兴啊。”
小春紧紧咬着唇,一脸难过:“小姐……”
八岁那年我偷偷溜出府,在灯火熙攘的街市闲逛。
不料被一个小乞丐偷了钱包。
最后,我逮住了这个小乞丐,并揪着她的耳朵把她揪回了府。
取名小春,寓意她能像春天一样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一晃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苏婉已经油尽灯枯。
可是小春,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
9
小春离开以后,我的日子更加孤独难熬了。
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见旭日东升,见月光银霜。
身体也越来越消瘦,憔悴不堪。
正当我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还有几日活头的时候,裴泽竟然来了。
他脸色极沉,见到骨瘦如柴的我时没有丝毫心疼,只有满满的失望和冷漠。
“苏婉,你给我的那盒药膏究竟是什么?”
我勉强撑起眼皮,困惑地看着他。
“月儿用完没多久,脸颊便发痒红肿,紧接着又溃烂流脓,现在整张脸都毁了。陆御医来瞧过,说这药膏里加了少许的烈桃草,涂抹后,轻则毁容,重则丧命!”
裴泽语气有些颤抖,他看着我,像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这副痛苦的样子让我觉得可笑。
既然已经不信任我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有气无力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裴泽眸光微沉,静静地看了我好半天,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半晌,他再次看向我,眼中毫无温度,仿佛在注视一个死物。
“苏婉,你我情分已尽,从此再无干系。”
裴泽丢下一封休书。
话落,他毫不留情地转身,似是多看我一眼都嫌脏。
我勉强撑起身子,艰难地伸手捡起那封休书。
信中说:
“十年寒苦,幸得有你。奈何二心不同,结缘不合,不如各还本道,免做冤家怨偶。愿相离之后,娘子重梳婵鬓,另嫁良人。你我切莫相憎,各自安好。”
深情是他,薄情也是他。
而我,也心甘情愿地承了这份情。
与此同时,我终于听见了那道久违的冰冷机械声。
“叮!男主对宿主的好感度为0%,任务结束,系统将安排您回到现实世界。”
“温馨提醒,书中人物皆是虚拟,请各位玩家勿在NPC身上投入太多,请宿主整理好心态,穿书管理局感谢您一路的支持与配合。”
我浑身轻飘飘的,有种灵魂与肉体强行分离的撕裂感。
周遭的景象变得扭曲,虚无……碎成点点颗粒状。
裴泽的背影也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化成尘埃,被风吹散不见。
10
小时候听童话故事,每当王子和公主经历重重困难走到一起后,故事就结束了。
因为后面不再是童话,是现实,是长期相处后的厌倦和麻木。
正如我和裴泽。
不同的是,他确实爱过我。
但我,从未爱过他。
有个神秘组织叫“穿书管理局”。
他们为了修复各个小说里的bug,会绑架许多无辜的女孩穿书走剧情。
如果想回家,只能按照系统的要求完成任务。
在这里,我要不惜一切手段博取男主的好感,助他成就大业。
若中途失败,那就从头再来。
我不知重新开始了多少次,才终于接受了自己穿书的事实。
但后来我发现,只要不影响到主线剧情,那就不会回到起点。
于是我故意救了身为御医的陆伯伯,又说服他给我开了一种终生不孕的禁药。
可我没想到等任务完成后,系统仍不肯放我走。
它说,男主对我的好感度是100%,除非好感度清零,否则按照穿书管理局的要求,玩家不能轻易离开。
就这样,我等啊等。
等到了薛明月。
郊外庄子是我命小春烧掉的,流言是我派小春传出去的。
包括薛明月的那张脸,也是我故意打伤,又亲手毁掉的。
她有句话说得很好。
“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与其认命,不如为自己拼一拼。况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没有什么对与错。”
输了,我便是苏婉。
赢了,我便是小春。
是的,我叫小春,郑小春。
一个姿色平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生。
被系统绑架那年,我才18岁。
高考刚结束。
梦想刚开始。
我却被迫拥有了不属于自己的人生。
【后记】
2050年初春,C市,咖啡馆。
“喂!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神秘组织落网了!”
“我知道!好像叫穿书管理局?太恶心了,打着旅行游玩的名义专门拐卖少女!”
“最可怕的是,好多人在虚拟世界跟男主生了孩子,狠不下心离开,只能一辈子留在那儿了。”
“唉,人如果丧失了灵魂,那回到现实世界也没有意义。”
「未阳」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不过报道上说,是一位姓郑的女警官潜入这个组织内部,伺机将他们一举拿下。”
“好酷哦!”
听着身后杂七杂八的讨论声,我下意识回头,看到三名女高中生。
她们的眼睛亮晶晶的,洋溢着青春独有的活跃和好奇。
真好。
花一样的年纪,就应该像花一样绽放。
任何恶意的摧毁采摘,都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和惩罚。
我在柜台点了一份甜甜圈。
边吃边往外走。
微风扑面而来,温柔又缱绻。
一株小小的嫩芽破土而出。
阳光之下。
未来充满期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