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本《竹书纪年》记载,公元前1057年左右,也就是纣王帝辛二十三年,从周原来到殷都献礼的周文王,被纣王投入了羑里大牢。当时的文王,大约已经55岁,据说在羑里被囚了七年。
对于羑里的地望,似乎没什么争议,公认即今天安阳汤阴县北4.5公里的羑里城遗址。羑里北距离殷商国都15公里,南去副都朝歌35公里,便于监视。后人在那里修建了文王庙,以示纪念。
周人是西土邦国,归附商王百余年了。纣王为什么要囚禁年老的周文王?55岁,放在当时已经算老年。
此后五百年间,似乎没人讨论这件事,甚至没人提到这件事。无论甲骨、青铜器,还是传世文献,都没有记载这件事。
直到公元前5世纪初,鲁国史官左丘明才将文王被囚一事写入历史。他说,“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可谓爱之”。这是传世文献对“文王囚羑里”的最早记载。
左丘明没说纣王为何囚禁文王,也没有提到囚在什么地方,只是说商纣王将周文王囚禁了七年,但文王威望极高、备受拥戴,诸侯不满文王被囚,要求跟着一起坐牢。结果,纣王害怕引发诸侯大乱,迫不得已释放了文王。
左丘明这个解释很可疑,不符合情理。按理说,如果文王威望高到如此地步,已经严重威胁纣王统治合法性,纣王不是应该释放他,而是应该千方百计杀掉他。释放文王相当于放虎归山。
《战国策》的作者们,可能觉得《左传》说得不清不楚,所以专门解释纣王为什么囚禁文王。《赵策三》借鲁仲连之口说,鬼侯、鄂侯和文王位列殷商三公,属于辅佐纣王的核心高官。鬼侯向纣王进献了一位漂亮女子,没想到纣王认为太丑,一怒之下把鬼侯剁成了肉酱;鄂侯急忙为鬼侯辩解,结果被做成了肉干;文王只是喟叹了一句,就被抓起来投入了羑里大牢。
鲁仲连是在与人辩论时提到此事,具有明显的引导性质,不可当真。鬼侯、文王都是殷商西土的异族首领,乃商王朝心腹大患,纣王怎么可能放着自己人不用,让异族首领来辅佐自己?即使真让他们辅佐,纣王也不太可能仅仅因为进献的女子不好看,就把两个辅佐大臣随意杀掉。
《战国策》的叙事流传甚广,连司马迁都将其纳入了笔下,只是叙事略有差异。《史记·殷本纪》说,九侯进献的美女“不意淫”,不能遂纣王之欲,从而连累九侯、鄂侯被杀,文王被拘。这里的九侯,应该即鲁仲连所说的鬼侯。
不过,司马迁可能觉得此说太过牵强,于情理不通。他在撰写《周本纪》时,记下了看到的另一个故事版本:文王笃仁敬老,礼下贤者,士多归之,负责监控西土的崇侯虎,遂向纣王密报,“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这才有了纣王囚文王于羑里的故事。
从考古研究来看,古公亶父率领族人迁岐以后励精图治,联合羌方,征伐鬼方,短期内成了关中一霸。商王警觉后,杀掉了周人首领季历,但是依旧没有阻挡周人崛起。季历之子周昌更上一层楼,继续聚拢人才、编练军队,以王政慑服周边人心,成为了西土事实上的主导者。
在这种情况下,纣王接到崇侯虎的密报,为了防患于未然而囚禁文王,应该是比较符合情理的。不必说纣王,换作任何一个天子,都不会容忍潜在的反叛者。不过,纣王毕竟只是怀疑,没有实据,而文王也确实没有任何公开反叛行为,所以纣王只是将其囚禁起来,没有杀掉。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文王拘羑里”不过是一朵历史浪花,引不起多少学界风浪。可是,太史公说完文王被囚后,又提到了一个关键细节:“其囚羑里,蓋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他的意思是说,文王被囚羑里期间,没有颓废堕落,而是将伏羲八卦推演成了周易六十四卦。
这一来,事情就陡然起了变化。《周易》乃儒家五经之首,进而言之,也是中华文化的底层逻辑或点睛之笔。如果《周易》真是文王所为,那他就是周王朝和中华文化的双重奠基人!如此重大的文化事件,必定引发学者关注。
于是乎,两千年来,“文王拘而演周易”成了众多史家关注的焦点,也成了各方争论不休的一大学术公案。
对于这个问题,太史公其实没有太大底气。他用一个“蓋”字,表达了自己的疑虑态度。或许,他注意到《周易》系辞提到文王演周易时,采用的是反问语气:“《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
不过,历史故事传来传去,总会越传细节越丰富,越传语气越坚定。到了班固撰写《汉书·艺文志》,态度已经斩钉截铁:“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効,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显然,班固认定文王推演了六十四卦,确立了《周易》经文。
从此以后,儒家士大夫不再有疑虑,更不再有质疑,绝大多数都深信文王在被囚期间推演了六十四卦卦,奠定《周易》之雏形。一千多年间,这个故事几乎成了儒家著作中板上钉钉的铁打事实。他们的分歧,主要在于文王所作的具体贡献,到底有多少。
有些人认为文王的贡献,不在于推演六十四卦,因为六十四卦早就存在了。《淮南子》、王辅嗣等以为伏羲重卦,郑玄等人以为神农重卦,孙盛以为夏禹重卦,孔颖达则相信重卦者必在神农之前。重卦,就是将八卦重叠为六十四卦。据此,文王根本没必要再推演六十四卦。
不过,一般看法仍然坚持认为,伏羲只是创制了八卦,等到文王出现,才将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又由孔子补充了《易传》。
那些坚持文王不曾重卦的儒家学者,认为文王的贡献主要在于制定卦辞爻辞。有人认为卦辞爻辞皆为文王所作,有人则认为周公参与了制作。比如,刘歆、马融、陆绩等汉儒就认为,《周易》卦辞为文王所作,爻辞为周公所作。
到了民国年间,随着“疑古学派”横空出世,“文王拘而演周易”受到了严重质疑。主流学者认为这只是一个传说,没有实据,《周易》作者另有其人。顾颉刚认为《周易》应该作于西周初叶,郭沫若认为《周易》是战国时期楚人馯臂子弓所作,陈梦家认为《周易》乃殷商遗民所写。
最近几十年,仍然有学者延续“疑古思潮”,否认文王与《周易》存在关联。比如,宋祚胤就认为《周易》是周厉王时所写。易学专家刘大钧不言文王,只强调《周易》非一个所能完成,需要几代人不断积累、补充和完备。主张“走出疑古”的李学勤,在这个问题上罕见认同顾颉刚,也认为《周易》经文形成于周初和西周中叶之间。
不过,总体来说,“疑古思潮”已经成为学界过去式,越来越多的学者倾向于认为,“文王拘而演《周易》”确有其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高明、曹定云等认为殷墟出土的“易卦”卜甲,可能就是文王推演《周易》的遗存,所以不能轻易否认“文王拘演《周易》”的真实性。
今天,学界不再像几十年前那样,笼统地说文王被囚期间推演《周易》,而是进行了更精细的区分。他们根据张政烺的研究,意识到文王之前确实存在重卦,文王无需再从八卦推演出六十四卦。他们觉得,文王的主要功绩主要在于调整六十四卦,形成了周人特有的占卜系统。
邢文认为,商《易》六十四卦以七八不变之数为占,周《易》同样使用六十四卦,却以九六变数为占。这个关键变化,可能就来自文王拘羑里期间的推演。换句话说,文王确实在羑里推演了周易,只不过他研究的不是卦数,而是筮法原则。
廖名春发挥唐代孔颖达的“父统子业”说,认为周文王囚于羑里时,可能对六十四卦卦序做了一定编排,此即所谓“演”;又赋予六十四卦一定的卦辞和爻辞,此即所谓“增”;这些卦辞爻辞经周公改编加工,最终形成了《周易》本经。
刘光胜也是将“文王”理解为一种象征,涵盖周文王、周公以及西周筮人群体。据此,他认为《周易》是文王、周公和西周筮人群体的集体产物。文王的具体功劳,在于择取商人六爻卦作为卦体进行推演,并系辞焉以明吉凶,后经西周史官、筮人加工润色,遂成今日所见卦爻辞。
说了半天学界看法,有点令人眼花缭乱,仍然不能解决心中疑惑。文王被囚羑里期间,到底有没有推演过《周易》?如果推演过,又到底做了哪些具体工作?以上学者要么谈文献要么谈甲骨,唯独就是不谈文王和纣王当时各自的心境。不考虑文王和纣王心境,所得结论总让人感觉有点一厢情愿。
我觉得,要彻底明白这个问题,还得回到历史现场,回到周文王和商纣王当时各自的心境。
今人看《周易》,多将其视为算命解卦释梦的万能指南,人人可以参考。但是在三千多年前,类似的占卜资料或手段,都是王室绝对垄断的高科技信息,普通人无法接触,也不敢应用。
对于上古占卜,李零讲得简洁明了。他说上古占卜分两大类,一类是选择时日,另一类是龟卜筮占。“易”属于后一大类,“易”即筮占之意。筮占与龟卜合起来,就是占卜。
占是以某种植物为媒介,比如蓍草、柱棍等,排列组合为千变万化的象数,来卜问吉凶祸福。卜是以灼烧或不灼烧的动物骨头,比如龟骨或牛肩胛骨,通过分析裂纹求取神谕、解狐释疑。
占早期多用蓍草,所以称筮占;卜后来多用龟甲,所以称龟卜。汉代以前,两者多结合在一起,作为王室沟通神灵、祈求神谕的专用手段。只有王室授权的特别或专业人员,才能掌握和使用占卜。
明白了以上情况,就能推想文王不可能大摇大摆地推演易术,进行占卜。他的处境,决定了他的选择。
文王受猜忌而被囚羑里以后,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处境,没有资料可以说明。有人推测说商纣无道,醢鬼侯,脯鄂侯,用炮烙之刑,醢文王之子而命文王食之,无恶不作,所以文王被拘羑里,环境应该相当险恶。也有人猜测,纣王并没有真把文王投入大牢,而是好吃好喝养着,有人伺候着,只是限制其活动而已。
李硕在风行一时的《翦商》中,依据周易经文设想羑里在殷商人祭场附近,恐怕是阴森恐怖之地。他还推测文王被捆绑起来,关进了荆棘丛环绕的监狱,三年无法脱身,结局凶险。他就是在这种牢狱生活中,潜心研究六十四卦占算之术的。
综合各种信息来看,文王身处凶险牢狱的描述,确实更符合事实。他毕竟是商王朝的第一心腹大患,纣王不可能让他优哉游哉,无人看守,行动自由。
在这种处境下,文王真的会沉迷于筮占,整天摆弄小棍来占算吗?李硕认为,占算不需要沟通神灵,政治敏感度较低,又不需要什么条件,拿些小棍就能排列组合,所以很适合文王解忧释惑、求取天启。
然而,主张文王拘而演周易的学者,都忽视了当时的具体情景。商纣王为什么要囚禁周文王?是因为怀疑他有反叛之心,威胁到商王朝的政治统治。他最忌讳看到的,就是一个雄心勃勃、智谋超群的周文王。周文王表现得越有城府,越有上进心,纣王就越有斩杀他的必要性。
对于周文王来说,如何太能避免杀戮、蒙混过关?自古以来的一流政治家都心知肚明。纣王的叔叔箕子,靠着自晦其明、佯装癫狂,成功避免被戮,想必会给文王很大启发。他应该清楚,自己要想活着出去,就必须装疯卖傻,或者表现得贪恋酒色,没有任何政治野心,让纣王放弃猜忌。
贪恋酒色没条件,只能装疯卖傻。
在这种情况下,政治上成熟老练的周文王,会整天摆弄着小棍,占算周人未来和翦商大业吗?不必说占算翦商大业,即使占算个人命运,都会立刻被人报告给纣王,促使纣王痛下杀手。
就此而言,推论文王拘而演《周易》,既是对纣王智商的侮辱,也是对文王智商的一种嘲弄。他俩但凡有一个智商在线,都不会出现狱中人一心一意占卜算卦的场景。文王要真那样,轻则被囚一辈子,重则会丢掉性命。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文王绝对不思考占算之术。毕竟狱中七年,漫漫长夜,无心睡眠,以文王之政治智慧,不可能混吃等死,活一天算一天。夜深人静之时,他必定思虑个人与族人未来,分析商王朝的气象和走向。这个时候,占算之术应该会进入他的脑海。
入狱前,文王作为周人领袖和西土霸主,应该早就接触到了占算之术。只是,整日忙于族务、政务和军务,没有心思琢磨这些东西,甚至不一定熟练运用。现在,装疯卖傻之余,夜深人静之际,正好可以琢磨占算的原理和路径,比较各种占算之术的优劣,尝试占算族人命运。
这种夜深人静之际的沉思,决定了文王只能构思占算的大体构架,而无法确定具体的卦象组合,更不可能给出具体的卦辞和爻辞。《周易》的卦象和经文,不经排列组合和文字记录,是很难完成的。
既然如此,那如何解释殷墟出土的周人“易卦”卜甲?1980年,曹定云等人在安阳发现了一片“易卦”卜甲。他从占法、卦爻和爻题三个方面比较后,判定其即早期《周易》,进而推论其可能是文王囚于羑里时的遗留之物。
如果曹定云的判断符合事实,只能说明周人在殷墟附近制作过“易卦”卜甲,或者周人将“易卦”卜甲带到过殷墟,而不能说明它就是文王在羑里狱中所作。狱中的文王,没有条件也不可能制作卜甲。
最大的可能性是,文王被囚在羑里时,应该有族人驻在殷都附近,定期探望文王和供给吃穿用具。文王或许借助族人探监之际,暗中交代了自己的占算想法,并授意他们刻在了甲骨上。
这片卜甲上,只有三个数字易卦、贞吉二字,以及其它几个不明文字和符号,没有卦辞和爻辞,符合文王的粗略思考特征,也可以说明文王在羑里期间,很难有精力和条件确定卦辞和爻辞。他恐怕是回到周原以后,才断断续续向儿子和占卜人员,交代了自己狱中的思考方向。
等到武王克商、周朝初定,文王的狱中思考被奉为了神迹。他们的子孙越来越觉得,翦商大业的成功,来自于文王的狱中盘算,来自于天命的青睐护佑。于是乎,文王遗言便成了圣人之言。
周初的某一个时刻,周王或周公组织了专业班子,按照文王交代的占算方向,确定了一套新的易数系统。
这恐怕才是《周易》的真正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