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进的五金厂生产各种冲压五金配件，自己开模，以出口为主。二零零八年金融危机以来，出口市场萎缩，闫书进决定开发国内市场。之前有个客户的采购员跳到华为，还是做采购员，采购的范围还是五金配件。华为那可是国内的标杆企业，不上市圈钱，一步一个脚印，生产销售研发齐头并进，一路攻城掠寨，成长为最大的通讯企业，正是闫书进最敬仰的企业。得知消息后，他想，如果自己成了华为的供应商，那不但拓展了业务，不但从出口为主转型为内销为主，还可学到华为的经营管理，真是一举两得啊。这个他很有信心。那个采购员曾是他长期的成功合作伙伴，她人虽跳槽了，但不需公关，条件具备，就会下单给他。
没想到的是，大厂的采购权掌握在采购部经理和总经理手上，那个采购员有心无力，闫书进几次开模打样都以失败而告终。于是，他决定公关那个采购的上司，采购经理。几经接洽，业务没攻下来，他却得到一个惊人消息，采购经理的上司采购总经理竟然是他大学的班主任。这可真是天大的利好啊！闫书进和班主任岳老师联系上后，这才有了韩墨他们同学的石排之聚。多年来，在珠三角扎下根的二十个左右的同学不管是大聚还是小聚，都会打听他们的班主任。可是，自毕业以来，岳老师就如那天边的流星，石沉大海。有的同学猜测，岳老师可能没混出名堂来，所以不愿出现在学生的视野里。但令所有同学没想到的是，岳老师不出现则已，一出现是则是混得最好的。虽是打工的，但那是高级打工仔，是金领啊。有些开小厂的同学像闫书进的心情一样，喜出望外。有一层师生关系，还怕业务打不进华为吗？
王佐和韩墨把上小学的儿子放学后安顿好，才开车到石排镇“海之霸酒楼”的“珠海”房，已晚上七点左右了。当他们推开“珠海”房的房门时，响起了一阵热烈掌声，大圆桌近二十个人齐齐看向他们。闫书进站起来，把他们带到岳老师正对面的两个空位上说，你啊，最近的，来的最晚。韩墨说，没办法啊，拖家带口，哪有自由嘛。随即看着岳老师说，欢迎老师光临东莞，老师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帅气又成熟。岳老师笑笑，还帅气，秃了半个头，半个糟老头了，哪像你们伉俪，双栖双飞，才子佳人，你韩墨是我们这帮人最幸福的了。
韩墨正想说什么，闫书进端起一杯白酒站起来说：“全体起立！先共同敬一杯我们尊敬的班主任岳老师！”哗哗哗，大家全站起来了，有的还把椅子向后推了推，女的大多端红酒，男的大多端白酒。闫书进看了一眼四周，见大家都站好了，又说：“石排欢迎岳老师，东莞欢迎岳老师，我们师生常来常往，友情第一，喝酒第二，祝老师身体健康，事业更上一层楼！”
干杯。全体落座。
岳老师亲切地环看了一眼所有人，说：“今天是我南下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我先跟大家提点建议。一，能喝就喝，不能喝的举杯子意思一下无妨，一切喝好开心为上；二，刚刚大家敬了我一杯，除了家属外，不要再敬我。在座的我要每人回敬一杯——你们是我短暂从教史上最优秀的学生，我骄傲；三，不管谁跟谁喝酒，敬酒的不必站起来。站起坐下太麻烦，我们师生之间不用这些礼数。就这些了，开吃，你们互相多喝点，不用敬我，我要敬你们。”
这场酒，推杯换盏，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岳老师吃了几口海鲜后，开始敬酒了。他端起酒杯说：“我从左手边开始敬，转一圈。其他的该喝就喝，该吃就吃。”然后，跟闫书进碰了一下杯子说，“闫书进，你南下以来，传销，跑业务，屡败屡战，现在混得这么好，我真是开心啊，为你自豪！来，干杯！”
二人一饮而尽，闫书进说：“世上事谁也说不清楚，传销虽然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也有好的一面，比如学会了跟人打交道，口才提高了，心理素质更提高了不止几倍。这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交了一帮互相支持的铁杆朋友，这些人后来大多像我一样，走上了跑业务开厂之路，无一例外全部成功了。所以，我得感谢我人生中有段传销的日子，更感谢岳老师的栽培，以后还请老师多多关照，多多指教，我一定虚心学习。”
旁边的宋家根举起杯子笑着说：“你也是我的骄傲和自豪，我敬你一杯！——大家记得不，我们闫老板当年不喝酒的，喝点酒都脸红。现在呢，气定神闲，一杯又一杯，将才啊。”这时聒叔柄举起杯子说：“我也陪一杯。”韩墨说：“我们一起陪一杯。”所有人都举起了杯子。
接着，岳老师跟宋家根碰杯说：“宋家根，你现在做什么？”
宋家根端起杯子跟岳老师的杯子碰了一下说：“惭愧，我在走闫老板之前的路，跑业务。无人驾驶的小飞机，比如农业播种，海上观测等，都用得上，主要是西南市场。”
二人喝尽了杯中酒，岳老师说：“前程无量。你当初做人事主管近十年，赚饱了，跑不跑业务都无所谓的。现在，我问你的是，小蔡呢？我记得，全班就你们俩成功了。”
宋家根面露尴尬，讪笑着说：“这，说来话长，一句话说不完，下次我再跟老师聊。至于小蔡人在哪，我也不知道，得问韩墨啊，她俩是最好的姐妹，她最有发言权。”
大家都看向韩墨。韩墨沉呤了一下说：“小蔡老是换手机号码，我们也失去了联系。她这一生嘛，怎么说呢，不大如意。嫁到黄山去了，几年后离婚，子女跟男方。后来改嫁回我们江西赣州的一个退休干部，差不多成了人家保姆，帮人家带孙子，活得不是很开心……”
意外，太意外，有的女同学长吁短叹。
岳老师说：“性格决定人生。小蔡这姑娘表面看来像个野小子，坚强，但其实内心软弱，知难而退，喜欢安逸的日子，没有一股冲的精神，一股闯的精神。不说她了，我们继续吃，继续喝。”说着，他把杯子端起指向聒叔柄说：“说说你这些年的经历。聒叔柄，你可是个好学生，当年我最看好你的。估计你的经历不比闫书进曲折多少，我们南下这一代人不容易啊。”
聒叔柄举起杯子说：“进了几家厂，做过传销，跟闫书进一起做传销的，打工嘛，打不出名堂来，也跑过业务办过小厂，不如在座的成功人士啊，都失败了。现在在开美宜佳那样的连锁店，已经连锁了三家，惭愧。”闫书进说：“五家吧，石排两家不是在筹办中吗？”
岳老师说：“连锁店好啊，好好经营，总有一天，全中国遍地开花的！”
二人碰杯，喝酒，见底，没一滴酒。岳老师说：“爽快！”接着他自己帮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端起酒指向钱丽艳和赵大伟夫妇说：“我敬你们贤伉丽一杯！你们创业早了在座的整整十年啊！” 钱丽艳和赵大伟端起了酒杯，钱丽艳说：“老师，你吃菜先，一桌子的海鲜都没动什么。” 岳老师说：“先喝了这一杯，再多吃点菜，大家也多吃点菜，不要浪费了。”
钱丽艳说话的时候，韩墨碰了碰王佐，二人端起酒杯，韩墨说：“我们陪一杯。”四人喝干了杯中酒，倒满了酒后，韩墨举起酒杯对钱丽艳和赵大伟说：“我敬你们俩口子一杯，你们可是我们的榜样和动力。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追。你们用呼机跑业务的时候，我们在打工；你们用手机的时候，我们才用上呼机；你们有车有厂了，我们还在跳槽打工。等我们有车的时候，你们在广州都有两套房了，我们一直都追不上。来，我敬你们一杯！”
三人喝干了酒，赵大伟说：“哪里，哪里，我们每况愈下，你们却后来者居上。”
一个同学说：“赵总真是太谦虚了，我也要向你们学习。”
这时，吃了几口菜的岳老师说又端起杯子指向韩墨和王佐说：“我敬你们贤伉俪一杯。”喝干酒放下杯子后，岳老师又说：“你俩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文艺青年，才子佳人，还各自事业有成，一个开厂，一个开企业管理公司，我为你们感到骄傲！真的，发自内心的。”
韩墨笑笑说：“混口饭吃罢了，还请老师多多指导！”
宋家根接着说：“韩墨，当年那首诗你到底向谁示爱啊！我们都以为是向岳老师呢。”
全桌哄堂大笑。韩墨略不好意思说：“就一首诗而已，你们想多了。”
岳老师笑着指着王佐说：“韩墨哪会看上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我们这个王作家才是跟韩墨最般配的人，经商写作两不误，佩服，佩服，心服口服外加佩服。”韩墨有点不自然，为了转移话题，举起杯子对钱丽艳说：“我们俩敬老师一杯。”钱丽艳端起了杯子，岳老师摆摆手说：“我说过，我只敬你们，你们别敬我，我只有转一圈的酒量——你们自己喝一杯啊，你俩姐妹好得共穿一条裤子，喝一杯啦！”这时，赵大伟端起杯子说：“我陪一杯，老师别推辞了。如果老师你一直做老师下去，那一定英才遍天下。这一个班就足以令人竖大拇指了。”
……
快十点了，大家兴致不减，依然还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
忽然，岳老师问闫书进：“彦小明怎么没来？他不是在大朗吗？”
闫书进看着岳老师，又看了看大家，似乎不好说。平常大聚小聚都不缺席的彦小明怎么没来呢？大家不免好奇，也看向闫书进。快言快语的钱丽艳说：“他怎么没来呢？急死我了，说啊，闫书进。”“大家都是同学，还是说出来为好。”闫书进说，“他出事了，抓起来了！”“啊——”一片惊呼。班上最帅的帅哥，也是最稳重的，到底怎么回事？
闫书进说了好一会儿，所有人就是没明白过来。
经韩墨的分析讲解，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五百块钱，区区五百块钱，彦小明有可能坐穿牢底，一辈子赚的钱也要被罚掉。
原来，彦小明虽说是财务主管，但由于老板相信他，厂里凡是财务会计，还有海关船务等，都是他主管。自然，厂里的加工贸易合同也是他管控。平常，厂里进出口时严格按照加工贸易合同里的材料进口材料，出口成品，十年多年来从没出个差错。就在去年，老板把他和报关员召到一起说，厂里生意不好，有多余的材料，要卖掉。彦小明负责签字和清点货物，报关员是个老手，合同手册账面负责做到平衡。辛苦你俩了，老板丢两个红包，一人五百。其实，彦小明不知道的是，报关员在跟老板合伙赚钱，那五百块钱红包是故意给他看的。
或许是打工多年来安平八稳，或许是得到老板一直重用而忠心耿耿，也或许是报关员多年来跟他关系最铁，二人消费时从不让他掏钱，彦小明确实是掉以轻心了。几个月的加工贸易进口材料内销，虽说手册账面是平衡的，但早已引起了海关缉私分局的暗中调查。就在前半个月，海关缉私分局和公安部门突然袭击，查封了工厂，抓走了彦小明和报关员。
“老板其实不是法人，也没经手任何流程，涉及走私金额几千万啊！”
闫书进感叹着说：“这一辈子，完蛋了，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突然冒出这么一件事，所有的人都为老同学感到惋惜，并且长吁短叹。
王佐知道，彦小明虽说是个打工仔，但在打工的同时，买了两辆货车，既帮自己厂里拉货，也在社会上拉货，其实他的收入不比在座经商办厂的人少多少。一夜之间，不但稀里糊涂坐穿牢底，还失去了所有，甚至给整个家庭带来灭顶之灾。人生啊，真是无常！
正在这时，岳老师说：“彦小明同学的悲剧令我震惊和痛心。去年春节前，我在我们厂尾牙宴晚会上致辞，讲的是60末、70后和80初这一代人的人生经历。60末和80初跟70后的人生经历大同小异。在座的都是70后，我简单地说说70后这一代人吧。随兴所致，说到哪算哪，也算是对我们这一代人的人生盖棺定论，做个总结。”
“我们出生于文革末期和中期，从小破衣烂衫，吃不饱穿不暖，打着赤脚，点着煤油灯，现在想想，如同隔世一般。但我们那时并不觉得苦，也不觉得可怜，因为大家都一样。我们上小学二三年级或三四年级前，是集体时代末期，大家一定记得父辈上工生产集体劳动的场景，也在收割后的田里捡过谷子，交到学校。后来，改革了，分田到户了，城里也放开了个体户，可以开店摆摊了。我们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吃饱了，穿暖了，有收音机了，有自行车了，有电视了，有各种报刊和小说看，开始流行流行歌曲了；衣服也不用叫裁缝做了，因为集市有时尚漂亮的衣服可买；农村的住上砖瓦房了，城里的也住上了单位建的职工宿舍，整个国家一片欣欣向荣。无可否认，整个八十年代，是新中国最好的时代，我们是幸福的。”
“那个时代，由于城乡二元结构，农村的唯有拼命读书，才能跳出农门，才能走出去看世界；城里的，虽说参军有工作，还可以顶替，但也要拼命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于是，我们在座的拼命读书，以有份铁饭碗为最终目的。最终，在座的高考落榜，上了我们那所成人大学，我跟大家在生命中一起度过了一段难忘岁月。这是我最珍惜的，也是最怀念的。”
“在我们上大学和走上社会的时候，南巡讲话一声炮响，让无所适从的我们找到了方向，改革开放最伟大的时代开始了。我们纷纷南下，开始了艰辛的南下之旅，南下寻梦。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跳过多少槽。我们没有退缩，没有打退堂鼓，忍辱负重，夹缝中求生存。到如今，我们一个个功成名就，事业有成。回想来路，我们不负此生，不负这个时代。”
“但是，十多年来，南下寻梦的可以说以亿次计，八成无功而返，只是在珠三角流浪了一番，又回去了。我们是十成中的两成幸运者，也是时代的幸运者。我们感谢这个伟大的时代。不过，也有像彦小明那样的，功亏一篑，身败名裂。他们是时代的弃儿呢？还是其他什么？无论是谁，只要是这两成留下的，都是时代的宠儿。因为他们见证了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替，经历和见证了整个改革开放，也见证了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从落后到强大。我们吃的穿的用的，以及通讯和交通，相对于上一代，简直是天上人间，无法对比。”
“记得几年前我看过一本书，写东莞的。书里有几句话，我记忆犹深。”
“如果你爱一个人，就送他去东莞；如果你恨一个人，也送他去东莞。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热的热土！不管一个人是多么的貌不惊人，请不要小看，也许他转身开的坐驾就是宝马或者奔驰；不管一个人是多么的邋遢低俗，请不要藐视，也许他提的手袋里就放着成捆的人民币；不管一个人是多么的土里土气，请不要得罪，也许他就是你下一个Boss。”
“这是哪里？怎么会这么奇怪？告诉你，这就是东莞！”
“我们在这里经历了香港回归，经历了非典，经历了南方大冰雪，经历了北京奥运会，经历了汶川大地震……我们在这里恋爱、结婚、打工、创业，从此成了新客家人。如果时光倒流，我相信，在座的诸位还会选择南下。正是因为南下寻梦，我们站在了时代潮头上！”
一阵阵热烈掌声，经久不息。
岳老师的一番激情即兴演讲，令王佐百感交集，产生深深的共鸣。是啊！十多年来，经历多少事，遇见多少人，有过多少痛苦，多少欢笑，生命的交集中既有在座的南下寻梦之成功人士，也有马叔、乌鸦、彦小明、老孙等噩梦般的令人叹息的人生，还有中江小江从台商富二代到台流。长江东流水，毕竟东逝去。历史长河中，70后这一代人的人生只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但正是这朵小浪花，成长着一代人的成长，梦着共和国的复兴之梦，见证了时代的滚滚向前，见证了新中国不同时代的更替。他们的人生是错是对，是伟大还是卑鄙，对社会历史的作用是推进还是阻碍，一切得由后人来评说。不管怎么说，这一代人承上启下，有上一代人没经历过的，也有下一代人所想不到的，完全可以说是无愧于这个伟大时代。如果用一句话总结的话，王佐心头冒出一句：成也东莞，败也东莞。
佐王
初稿：2014年8月东莞
改稿：2018年5月东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