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及二战前夕的历史，“祸水东引”的说法时常被人们提及。它认为绥靖政策是英法统治集团蓄意反苏反共的阴谋，对纳粹东扩张采取默许态度是想将这一侵略扩张的“祸水”诱导至东方，使纳粹先对苏联开战。英法企图在维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借纳粹德国为反共之刀消灭苏联，并在苏德战争中渔翁得利。
“祸水东引说”在二战前初见雏形，战后苏联官方对其进行了系统论述，此后便逐渐流行起来，成为众多国家的主流历史叙事。时至今日，“祸水东引说”在我国仍有较大影响力。然而仔细分析便会发现，“祸水东引说”存在一些值得推敲之处。
01
“祸水东引说”的前提
“祸水东引说”理所当然地预设了苏德间具备爆发大规模战争的地理条件。
然而，如图所示，二战爆发前的苏德两国并不接壤。如此规模的大国如果爆发大战，必须调集数百万部队沿上千公里的战线展开。纵观地图，唯有波兰能成为苏德两国开战的场地，因此“祸水东引”的必要条件是波兰在对外政策上完全倒向苏联或德国，与其共同攻击另一方，或是波兰被苏德瓜分，否则苏德地理上根本无法开战。
“祸水东引”说的部分支持者认为在英法的支持下，波兰会与德国一起进攻苏联，这显然是荒谬的。
沙俄、普鲁士、奥地利曾在十八世纪后期三次瓜分波兰，致使波兰一度亡国，波兰对德俄均抱有极大警觉，尽可能与这两个如狼似虎的邻居保持等距离外交，坚持独立自主。
相较德国，波兰主观上更加厌恶苏联，但作为《里加条约》的获利者，波兰通过对苏战争改变现状的意愿较低。同时，德波关系远未亲近到波兰可以允许德军随意过境的程度，何况德波之间还存在但泽等地的领土纠纷，保不齐德军会“假道伐虢”，趁机占领波兰领土。
波兰对允许他国军队过境的风险有充分认知，后来1940英法苏谈判中，波兰对苏军过境参与对德作战表示断然拒绝提供了有力印证。
英法的行为客观上也阻挠了“祸水东引”地理条件的形成。凡尔赛体系中，波兰是英法在东欧最重要的盟友，英法与波兰长期保持良好关系，充当波兰的“保护国”。1939年初，希特勒野心愈发膨胀，对波兰重提领土要求。英法坚定且明确地向波兰做出安全保证，承诺德国进攻波兰时提供军事支援。
如果英法真的想祸水东引，大可以放任波兰覆灭，甚至怂恿德国攻打波兰，以方便苏德接壤后开战。然而事实是英法对波兰的保证导致一旦波兰遭德国进攻，英法必会对德宣战。即便只是“静坐战”，希特勒也必须保留大量兵力应对西线的紧张局势，不太可能率先进攻苏联进行“两线作战”，这相当于把“祸水”引回到了西边。
“静坐战”期间，“祸水东引”总算在地理上有了可行性条件，但英法拒绝了德国以承认东欧现状换取和平的试探，维持了西线名义上的战争状态，直至法国战役爆发。
由此可见，英法对波兰的态度难以用“祸水东引说”形成逻辑自洽的解释，波兰自身的态度也使得“祸水东引”在地理上根本不具备可行性。英法断不可能推行一个如此荒唐的方案。
02
绥靖政策的目标是什么？
既然绥靖政策并不意图“祸水东引”，那英法推行绥靖政策目标为何？事实上，尽管我们常将“英法”并列提及，但两国的诉求多有不同。
通过推行大陆均势政策维护海洋霸权是英国的终极目标，扶德、抑法、反苏均服务于此。它认为相对强大的德国既能避免法国一家独大，又能钳制苏联，符合它的利益。出于意识形态原因，英国对苏联有较强防备，1920年红军兵临华沙，给英国留下了深刻印象。
那时德国刚刚战败，奥匈已然解体，若非波兰险胜，英国担忧共产主义早已席卷东欧。英国希望德国能适当强大起来，填补中东欧的权力真空，阻挡苏联及其意识形态西进。
它打响如意算盘，通过绥靖政策，在适当加强德国的同时，降低德国的不满和扩张意愿，使法德苏在欧洲形成相对稳定的均势，自己则无需过多插手欧洲事务。如此，既能迎合国内的和平主义思潮，又让英国腾出手应对美日对其海洋霸权和殖民地的挑战——即不战而维系霸权。
法国推行绥靖政策则出于无奈。法国的核心目标本是压制德国，使自己成为欧陆霸主。为此，法国尽可能联合一切反德势力，对德国形成包围，其中也包括苏联。
1935年，法苏签订互助条约。尽管法国右翼势力反对，法苏同盟实际效果甚微，但至少反映出法苏存在联合抗德的共同诉求。
由此可见，法国对苏联敌对态度十分有限。从巴黎和会到鲁尔危机，法国是对德最为强硬的国家，希望德国“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以来，德国逐步经济复苏并挣脱《凡尔赛条约》束缚，法国却深陷经济低迷和政治动荡，力量对比愈发向不利于法国的方向发展。
在一战中“流干了血”的法国人不愿与人口经济都占优的德国再进行一场战争，并认为没有英国的帮助，法国根本无法战胜德国。当英国坚持对德绥靖时，厌战、衰落又缺乏主见的法国不敢单独对德采取强硬举措，只得处处跟随英国，不惜损害自身利益，幻想绥靖政策能息事宁人。
慕尼黑事件不能成为“祸水东引说”的依据，不只是因为苏台德地区乃至战前的整个捷克斯洛伐克根本不与苏联接壤。
回到1938年9月，希特勒在英法眼中多少还是有些可信度的，他承诺苏台德地区是他对欧洲最后一块领土要求，英法信以为真。英国意图通过《慕尼黑协定》“喂饱”希特勒，毕竟德国已经达成了俾斯麦都未能实现的大德意志，并通过协定约束其进一步对外扩张，最终形成欧洲均势。
而战后各国公布的档案也表明，慕尼黑会议中英国排斥苏联并非密谋对付苏联，而是由于德国的强烈反对，担心邀请苏联参会将不利于绥靖的达成。
1939年3月，希特勒公然毁约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英法才如梦初醒，意识到希特勒原来是“喂不饱的饿狼”。德国的野心破坏了均势，严重挑战英法霸权，英法开始采取明确措施制止德国扩张，并保障波兰安全。
尽管此后的英德秘密谈判常被诟病为“祸水东引”的举措，但英德矛盾已然不可调和，英国也并未在允许德国继续扩张上松口。更加有可能达成协议的是同时开展的英法苏谈判。
此时的国际局势与其说是英法想“祸水东引”，不如说是英法帝国主义和纳粹德国在争霸冲突不可调和情况下，都在努力争取苏联为己所用。然而由于英法对谈判不够重视和轻视苏联，谈判内容又牵涉众多，包括波兰过境问题、波罗的海各国安全问题等，英法与苏联迟迟未能缔约。
德国急于进攻波兰，通过巨大让步，抢先与苏联达成《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和《苏德秘约》，德波战争迫在眉睫。英法未能联合苏联对德作战，被迫先于苏联与德国进入战争状态。
综上所述，“祸水东引说”的谬误在于混淆了“制衡苏联”与“攻打苏联”，将英法，尤其是英国，扶持德国和遏制、排斥苏联的行为片面且错误地解读为英法想借德国之手消灭苏联。
一战至二战间，帝国主义国家的霸权之争仍是国际政治的主要矛盾，绥靖政策本质上是英法帝国主义维系霸权的工具。当英国认为加强德国有利于形成均势时，德国是限制共产主义传播的“狼狗”，但英法从未允许德国无限制向东扩张乃至入侵苏联，因为战争将导致国家实力对比极速变化，破坏均势的稳定并直接动摇英法的霸权。
法国尽管有过对苏友好举动，但多数情况下盲从英国绥靖。可见，英法不但没有“祸水东引”的条件，“祸水东引”的意图也不符合自身利益，其行为更违背这一假说。《慕尼黑协定》破产后，德国严重破坏均势，成为英法霸权的最主要挑战者，联苏制德成为两国的目标，但由于种种原因未能实现。波兰战役后，“静坐战”仍是绥靖的表现，但德国早已触犯了英法根本利益，英法没有选择对德求和“祸水东引”，总体与德国保持对抗状态。
03
“祸水东引”说法从何而来？
早在慕尼黑会议时，斯大林曾对英法的企图表达过疑虑，而“祸水东引”说法最早正式提出自1939年3月的苏共十八大。但有迹象表明，“祸水东引说”的流行是苏联在冷战期间的刻意为之。
冷战期间，西方宣传机构绞尽脑汁攻击苏联，存在争议的历史事件无不被采取对苏不利解读并无限放大。《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和《苏德秘约》是西方找到的一个突破口。
二战结束后，西方盟军找到了《苏德秘约》的副本并披露了内容。尽管苏联官方在1989年前坚决否认秘约的存在，但从史实上讲，苏联多少有点欲盖弥彰：苏德刚签约一周，波兰便遭到德国闪击，苏联很快也出兵波兰，苏德两军竟保持了相安无事，从任何角度看都像是提前商量好的。
何况《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签订是公开的，即使没有秘约存在的证据，单此条约的签订也会被西方抓住不放，借以攻击苏联勾结纳粹，并以此为破口来否定苏联在二战中的正义性和功绩，为自己贴金。
《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背景与复杂性使苏联只得采取“祸水东引说”历史叙事作为宣传上的回击。
其一，“祸水东引说”渲染苏联签约的无奈性和智慧性。依此说法，英法企图操纵德国攻击苏联，如果苏联不与德国签约，它将遭遇整个资本主义阵营的联合攻击，苏联不得已采取“紧急避险”举措，粉碎了“祸水东引”阴谋。
打一个比方，这种叙事下各国的关系就像警匪片中，坏人英法买通杀手德国追杀好人苏联，苏联为了自保只得以更高价码暂时稳住杀手。人们非但不会谴责苏联与杀手做交易的自保行为，反而会对它临危不乱、分化坏人集团的智慧充满敬佩。
其二，“祸水东引说”有力地回击英法，将与纳粹沆瀣一气的罪名推回西方。在这一说法中，英法是鼓动纳粹侵略的幕后黑手，与纳粹狼狈为奸，道德水平并不比纳粹好上多少。同时，英法企图利用纳粹，结果玩火自焚的滑稽形象跃然纸上，有损英法的国际声誉。
笔者在结尾郑重声明：此篇绝不是洗白英法、抹黑苏联，而是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提出对“祸水东引说”的讨论和个人推测。
诚然，英法没有想诱使德国进攻苏联，但这并不能减轻绥靖政策的罪责。绥靖政策是帝国主义性质的，建立在肆意牺牲小国利益维系霸权、换取自身安逸的强权政治之上。
英法推行绥靖政策、对纳粹存在幻想、对苏联抱有偏见是反法西斯阵营未能尽早联合起来的主要原因。英法保护波兰也并非完全出于正义，而是维护自身霸权。值得指出的是，苏联以“祸水东引说”回击西方排山倒海的恶意宣传也是无奈之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