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雾霭的瞬间,办公室那架老座钟的铜摆突然停驻了。

七点三十分,秒针在罗马数字“Ⅷ”下方颤动。我捧着纸箱站在玻璃门前,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即将燃尽的火柴。三十八年来,这只铜摆总在七点三十分准时唤醒整层楼,此刻它却凝固成琥珀里的昆虫,连带着满室此起彼伏的电话铃、键盘声与传真机嗡鸣,都成了记忆标本。
纸箱里躺着同事们送的青瓷茶盏,釉色如江南新雨。这让我想起1987年入职那天,科长递来的搪瓷缸,杯底结着经年累月的褐色茶垢。那时我总盯着钟摆出神:铜鎏金表面浮着拿破仑三世风格的茛苕纹,摆锤坠着十二瓣莲花。它从维多利亚时代就开始摇晃,见证过租界巡捕的皮靴声、公私合营时的鞭炮响,最终悬在我们这代人的头顶,用永恒的滴答声丈量着人生。
退休证是深蓝色封皮,烫金字体比我工牌上的更庄重。人事处长盖章时,钢印在纸面压出浅浅的凹痕,像年轮刻进树芯。走出大楼时,保安老张冲我扬了扬保温杯——往常这个动作意味着催我刷卡,今天杯里飘出的却是碧螺春清香。旋转门将我与旧时光隔成楚河汉界,梧桐叶落在纸箱上,惊醒了沉睡的青铜钟摆。
第一个月,铜锈悄然爬上钟摆。
我在阳台上种满绿萝,藤蔓却执拗地伸向书房角落的座钟。老伴把降压药摆成北斗七星,孙子用乐高积木搭了座微型办公楼。晨跑时总下意识看表,却发现不必再追赶打卡时间。某日蹲在花市选君子兰,起身时膝盖发出类似钟摆卡壳的咯吱声——零件老化的信号,在人与物之间达成微妙共鸣。
老座钟终究还是搬回了家。拂去灰尘时,铜鎏金泛起包浆的幽光,莲花摆锤的裂缝里嵌着1980年代的尘埃。维修师傅说发条早已变形,就像我们这代人被时代拧紧又松开的筋骨。但当他撬开底盘,十二枚齿轮依然咬合如初,黄铜簧片在阳光下流转着蜜色光泽。
“锈迹是时间的纹身。”我在老年大学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时,窗外的悬铃木正在落叶。素描老师教我们用炭笔捕捉光影,而我在座钟的铜茛苕纹里看见了年轮。茶艺课飘来凤凰单枞的兰花香,恍惚又是某个加班的深夜,老科长用搪瓷缸给我倒的高碎茉莉。只是现在,青瓷茶盏映出的不再是显示器荧光,而是紫砂壶腾起的热气蜿蜒。
孙子把乐高钟楼拼到第三十七层时,我的山水画终于画出了飞白效果。暮春某日,老年摄影团在辰山植物园采风,长焦镜头里,十年前栽下的樱花树已亭亭如盖。快门按下的刹那,风过林梢的沙响与记忆中的键盘声悄然共振。取景框中,几位银发老者正指导年轻人调整三脚架,他们脖子上晃动的单反相机,像极了某种新式钟摆。
昨夜暴雨,老座钟突然重新走动起来。
没有发条驱动,铜摆却自顾自地摇晃,在雷声中划出陌生的弧线。雨滴敲打窗棂的节奏里,我分明听见时间在重组密码。那些被铜锈包裹的岁月,正在剥落成釉色斑斓的碎片:1989年赶工夜班的咖啡渍,千禧年机房搬迁时的数据流,2015年带徒弟修订的最后一版图纸......此刻都化作铜绿,在钟摆的摆动中簌簌飘落。
晨起发现铜摆停在五点十七分——这是夏令时日落的新刻度。阳台上,绿萝藤蔓终于缠住座钟,嫩叶与铜锈达成和解。老年大学新开了文物修复课,我报名时在表格“曾从事职业”栏写下“时间雕刻工”。孙子凑过来看,把他拼的乐高钟楼摆在我书桌上,塑料齿轮咬合声清脆如童谣。
青铜在博物馆里能活三千年,退休的钟摆又何须执着于计时?当铜绿爬上鬓角时,我忽然读懂当年那架座钟的隐喻:所谓退休不是休止符,而是从集体节拍中抽离的个体,终于能在生命协奏曲里听见自己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