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锡 忠
(一)
近曰,网上热议《水浒》究竟要不要选进学生课文,支持者认为《水浒》文学价值巨大,是批判性阅读的好载体。反对者则认为这是部”毒小说”,丑化女性,无原则歌颂滥杀无辜,还有些常识性错误呢。说到常识性错误,使我联想当年曾请教著名学者刘逸生关于《水浒》中的“鲁智深该不该有姓”的问题。
话说1984年,我时任花城出版社《影视世界》杂志编辑,刊发了刘逸生用笔名“史之余”写的《鲁智深不该姓鲁》一文。他认为:按佛教教规,对和尚只能称法名,不应称本姓。因此鲁达出家之后,只能称智深,不应称鲁智深。由于施耐庵对佛教教规外行,所以才出现鲁智深这个不僧不俗之名。为此,刘逸生希望以后新撰的小说、剧本如出现僧人的名字,就要注意这个细节了。
(广东著名学者、报人刘逸生)
一石击起千重浪,该文反响热烈,有位章姓读者来信,不认同这个观点,他认为施耐庵为了刻画人物性格的需要,才使用鲁智深这个“不僧不俗”的名字,恰当表达他“不僧不俗”的身份。其实在读者心目中把他当作梁山好汉、草莽英雄的成分多于把他看作是持斋守戒、念经诵佛的“花和尚”。因此,鲁智深可以有姓。
我把章读者来信提出异议请教刘逸生前辈。他认真思考后作了详尽的解释。他说:“不能因为是不僧不俗人物就可以用姓。”他给我举了两个和尚为例。比如北宋时有个和尚名仲殊,俗姓张,名挥。弃家为僧后,不守戒律,游荡、饮酒,与苏轼等俗人交游。还写了不少艳词,其中如“睛日暖,淡烟浮,恣嬉游。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还写有“行人一棹天涯。酒醒处,残阳乱鸦。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等等。刻意描写红粉佳人,他自己就不把自己当僧人,但历来记载仍只叫他为仲殊或僧挥,从没人称他为张仲殊。
刘老还举了另一个和尚大汕为例子:他“康熙初主广州长寿庵,夺飞来寺为下院,岁收租七千余石。下海兴贩,益称富厚,工诗及画,有巧思,制器精美,喜结纳名士。”可见,这位大汕和尚俗多于僧吧,但人们从来也只叫他大汕。他的俗姓是徐?是金?是龚?无法确定。总之,和尚不要俗姓,历来如此,不能因为其不僧不俗或是英雄好汉就可以加他一个俗姓了。又比如众所周知的一行和尚对天文学很有造诣,但不称张一行。玄奘对翻译佛学有贡献,也不称陈玄奘。
我又问刘老,那为什么人们称浪漫诗人、作家苏曼殊又带上姓呢?刘老回答:其实不少人称他为曼殊上人或曼殊的,这是佛家习惯。苏曼殊处的时代与鲁智深大不相同,那是一个思想上冲决樊篱的时代,旧礼教、旧习惯、旧思想,包括佛教都受到猛烈冲击。比如当年有人就废弃名字,写文章自称“废名”。又有人废弃了姓,如钱玄同自称“疑古玄同”,“疑古”本是他的号。而三次出家又还俗的苏曼殊用上这个不僧不俗之名,也算是剧变时代的个例吧。
说到与《水浒》有关的事,我还想起刘老说过:写作其实绝对是要讲技巧的,但以前有人反对,认为“一讲法,就把文章写死了”。当年金圣叹批《水浒》,认真教了人们一些读法,像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粉法、弄引法、獭尾法、横云断山法、鸾胶续弦法等等,但长期受到一些人批判。刘老认为从《水浒》等名著中认真学点写作方法是件好事,正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二)
培根说:“幸运所生的德性是节制,厄运所生的德性是坚忍。”
出生于1917年7丹的刘逸生原名刘日波,广东中山人。父为鞋匠,但在他十岁时,父一天因吃了沙丁鱼鲠了骨,引发不适,不久便病逝,留下四个儿女。丧父的“波仔”小学没毕业便失学了。只好去香港、澳门等地谋生,过着颠沛流离、饥寒交迫的生活。又遭遇日寇侵华的战乱,尝够了失业之苦。他当过木匠学徒、店员、排字工、派报员、报社校对等。他要求上进,为了提高排字速度,他在当排字工时把《康熙字典》的214个部首都背诵如流。但读书是他最大的爱好,尤其是刻苦自学古典诗词,成了他生活中最快乐之事。坎坷的人生道路并没有令他向命运低头,走向沉沦。相反强烈的求知欲和进取心驱使他在苦海中倔强地扬起奋进的风帆。解放后,终于成为才于卓越的古典诗词学者。他除在《南方日报》、《羊城晚报》当副刊版领导多年。“四人帮”倒台后曾参加修订《辞源》工作数年。1979年又曾受邀在暨南大学新闻系任教一段时间。
(《唐诗小札》是刘逸生最著名的作品之一)
大概1987年,花城出版社曾邀请几位名作家来座谈,时任总编室主任的我午餐时陪同他们,刘老坐在我身旁。他身材不高,眉目慈善,谈吐得体,戴着一副眼镜,时年68岁了。那天因客人多上菜迟,所以饭前我们用广州话聊了很久。我赞扬他的《唐诗小札》征引丰富,串释通俗。从1961年出版,到1982年已经印了11版,达78万册。《宋词小札》也好评炽烈,纠正了历代词界一些谬误,有独到之见,加上出版了《龚自珍己亥杂诗注》等著作,展现了刘老札实的古典诗词功底。
刘老谦虚地说:我从十六七岁开始就读唐、五代和南北宋的词。当时,找个诗词研究家谈何容易。我是在一无师二无友的状况下苦读。每当夜深人静,一灯摇曳,四璧昏昏之际,我就情不自禁拿起诗词来读、诵、背。那怕窗外有人敲锣打鼓做大戏,我也能沉得住。我是从七绝学起,它虽然只有四句,运用起来却有很多变化,不像律句那样呆板,又不像古体那样难以捉模。而且七个字不多不少,便于变化伸缩,更好抒情达意呢。我常常为一些优美句子迷住,如“照人胆似秦明月,送我情如岭上云”、“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等等。
(刘逸生校注的《龚自珍己亥杂诗注》)
我请教刘老如何欣赏诗词?他说:宋朝朱熹说得好:“诗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古人云“读书千遍,其义自见”就是好方法。至於如何判断好诗?诗必须写得活。“活”的标竿一是“有意”,即有沁人心脾的意;二是“有情”,千古诗人都在追求真情;三是“有型”,就是诗的形式美,音节、声韵、格律均要给以美感。此外一定要有新意,切忌随人后。我顺口引用一首诗赞同地说:“意匠如神变化生,笔端有力任纵横。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刘老高兴地笑道:“你读南宋诗人戴复古这首诗正是切忌随人脚后行这个理念呵。”
我好奇地问刘老,你先后在《南方日报》、《羊城晚报》任编辑部副刊的领导,工作那么忙,怎么还有时间著书立说。刘老笑呵呵地说:我的时间尽量用在工作和写作上。晨抄暝写,我很少去看电影、大戏,更没空莳花逗鸟,打牌寻乐。我尽量减少应酬,因而也招来不少误会。我舍不得花时间去体育锻炼,连到外面院子散步也认为浪费时间。我生了五个孩子也没空理呢。记得1954年至1957年我为了弄懂元曲的方言俗语,我把能够读到的元人杂剧和散曲全部读完。摘录了上万条需要汇释的方言俗语,才开始汇释工作。
为了攻下一个难点,刘老不知要翻多少本书,他举例子说:在注释龚自珍的“汉代神仙玉作堂,六朝文宛李男香。过江子弟倾风采,放学归来祀卫郎”这首诗时,诗里的“李男香”究竟是么人?一直花了三年时间,翻了不少书,才查实是一个叫“李秀章”的昆曲旦角。当时“兴奋得像挖到了一个金矿那样狂欢”。唯有埋头,才有出头啊。做学问就要广泛地吸取、储存。刘老的摩顶放踵,勤奋的精神几十年来一直激励我要刻苦用功。
饭后,在送刘老上车的路上,我还抓紧时间向刘老提一个存疑的问题:宋词为何较多涉及闺门、爱欲等华艳辞藻的“绮语”呢?只见刘老神情严肃地回答:宋词之所以在云霞满纸,情意盎然里多出现绮语,这正是表现了社会的进步,若不是社会经济向前发展,人们有了较多的自由,包括生产、商品流通、人身的自由,宋代的词坛是不会如此兴旺的,也不会大量出现所谓绮语。所以我们要辩正看待,不必苛求。
以后几年,有时文化人雅集,我们也见过面。但天嫉英才,2001年10月3日刘老不幸病逝,享年84岁,斯人虽逝,其泽永存。
岁月缱绻,崴蕤生香。,回眸当年与刘逸生前辈的难得交往,有种清风入怀之感。我至今仍保存他39年前写给我的信,有时拿起来拜读芳菲满齿,并撩起悠悠心绪。我曾坦率问刘老:“您写的字有个别很难认呢。”他微笑地解释说:“我天生是个左撇子,所以当不成木匠,因为木匠的工具都是为用右手的人设计的。写字用右手,因此我这辈子也难奋笔挥毫呢。”
刘老在解放前因家庭贫穷无法上学,但他立志自学成才。上世纪70年代他曾是广大青年的榜样。他的名言是:“知识像一个个网眼,同时又是一张大网,网眼彼此之间都紧紧联着。”言下之意是广泛学习才能提升自己。自学是他成才的天梯,在他攀登古典文学高峰上,有辛勤汗水汇成的溪流飞淌;在收获成果的珍珠里,有坚强信念的凝聚的心血闪闪发光。天道酬勤,这种刻苦自学成才的精神永远值得后人尊敬、学习!
正是腹有诗书气自华,最是书香能致远!
(陈锡忠 花城出版社前副社长、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不久前出版了《陈锡忠散文选:春心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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