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美林“天书”风格
文/盛恬子
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许多中国古文字被遗留在了甲骨、石刻、岩画、古陶、钟鼎、砖铭、石鼓、木牍上,它们冰冷晦涩,无人问津。[1]但是,对于当代的艺术家和设计师来说,中国古文字基因中的“线条美、构成美、生命美、形式美”是富有艺术性质的部分,蕴含着中华民族的审美文化和视觉力量,在跨文化的艺术传播中发挥身份认同的作用。
2022年初,韩美林研究了近半个世纪的中国古文字艺术——“天书”系列作品在故宫博物院的午门正楼展厅展出,虽然与徐冰的作品名称相同,但其作品的思想与内涵并不相同,韩美林的“天书”系列作品旨在表达中国远古文字中“书画同源”的审美意趣,在不改变汉字的间架结构与笔画特征的基础上,融入艺术家的才情,以抽象形式完成美的创造。并且,他的“天书”系列作品与其他古文字艺术作品也不尽相同,既包含了文化反思,也包含了商业衍生,还包含了符号创新。
图9.韩美林作品《天书》与Bear@brick合作潮玩。
所以,在这场展览中,人们可以看到“天书”作为一种现代风格的符号体系,将中国古文字基因运用到了水墨、陶瓷、紫砂、印染、铁艺、雕塑等各个领域的艺术设计创作中,给人以一种文化自信的、民族精髓的、现代时尚的“美”的感受,并在社会各界引发了强烈的共鸣和广泛的热议。因此,笔者从问题出发,思考“天书”风格的独特审美价值,即韩美林风格的古文字形象为何符合当代艺术设计语境下的中国式现代审美。
回顾人类思想史的发展与演变历程,国内外众多学者都将风格问题指向“人”,在中国,风格最早就是指“人”,可解释为风骨、作风、品格等。因此,本文以该研究成果中的行为编码为理论分析工具,从天性力、意志力、想象力和价值力这四个角度追问“天书”风格形成的深层驱动力,提取韩美林转化中国古文字基因的方法,为民族艺术资源现代性发展提供一条可资借鉴的风格路径。[2]
一、天性力:“天书”风格的线性特征
基于主体人类学,“天性力”是艺术家与生俱来的对于审美知识渴望和需求的力量,通常发生于孩童时期,艺术家会在探知世界的过程中,无意识地感兴趣于某种艺术形象。
(一)天性力的相关行为
韩美林从小就对中国古文字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从几本古文字集转移到了甲骨文、汉简、金文等各类汉字形象的临摹、收集和研究中,喜欢用书写的方式勾勒形象。而且,这类知识一旦获得满足,就会潜藏在艺术家未来的创作中,成为“天书”风格的造型手段。
1.临摹中国古文字
五岁的时候,韩美林在济南老家的土地庙中无意发现了《四体千字文》《六书分类》《说文古籀》等书,里面像“图画”般的中国古文字对韩美林来说充满了吸引力。正是在这种审美天性的驱动下,他从小与古老的文化“纠缠”在一起,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往土地庙跑,就地临摹这些远古汉字。
2.收集中国古文字
后来,让韩美林爱不释手的古文字集成为了他的“终身伴侣”,通过学习和抄写,他从这些“宝贝书”中积累的汉字形象越来越多。20世纪40年代末,韩美林参军在浮雕组当通讯员,书法家陈叔亮大力称赞他的篆文,这不仅让韩美林信心大增,而且坚定了自己的艺术志向,并开始收集生活中出现的各类中国古文字,例如中药龙骨上的甲骨文、贺兰山上的岩画、青铜器上的金文等等。[3]
3.研究中国古文字
韩美林不仅收集这些远古汉字,而且感兴趣于它本身所带来的形式美感,由于小时候并不能明白汉字与书法的关系,他很自然就把这些形象朝“图画”的方向联想,无意中走向了汉字表达的一条另类道路。一方面,他会随身携带一个笔记本,记录和整理各地的古文字形象;另一方面,他会尝试性地把中国古文字融入蜡染、铁艺、陶刻的创作中,通过设计的方式给作品增添一份“老苍美”,黄永玉先生在收到韩美林寄来的“篆书陶器”后也表达了自己的认可和鼓励。[4]
(二)天性力的转化方法:书写思维
对于从小就开始写汉字的韩美林来说,用书写的方式勾勒形象是他晨起练手的专项,一生走下来没有断过档。他不仅抓住了“书写性”这一特殊的审美特征,练就深厚的书法功底,而且把勾勒形象的线条转化为“流利滑行”的运动,开拓书迹的各种变化,寻求现代的水墨样式。于是,韩美林形成一种书写思维,一方面,他讲究毛笔和墨的文化选择,利用其善于变化的特性;另一方面,他讲究生命的体验感,在书写的过程中,这种不可逆、一次性经验、时间性的状态充满了生命意味,因为它与人的生命一样不可重复,点与线的空间性是对生命时间性流逝的“延展”和“伸展”,构建出创作者心灵秩序的视觉表征。[5]
(三)“线性”的中国式现代审美
在中国,首先用来表现自然万物形态的造型手段是线条,甚至思想也可以用线来表示,例如绘画中的白描、装饰中的纹样、建筑中的浮雕、汉字中的笔画等等。在“天书”风格的创作中,韩美林把“书写思维”作为一种现代艺术资源,通过“轻重缓急运营”来追求中国古文字基因中的“线条美”,让中国式“线性”审美在当代文化语境下进行发展,展现了“书写”在新时代的艺术立场。(见图1)
图1.韩美林书写作品《天书》。
纵观中国的现代艺术家,不乏用“线”来表达自我情感的情况,例如吴冠中用传统的笔墨来书写现代的线条,既有典型的东方形式美感又有现代的西方抽象意味,走出了一条东西方调和之路。在《关于抽象美》一文中[6],吴冠中认为书法是一种用“线”组织的结构美,它往往背离了象形文字的原始图画特征,成为创作者抒发情感的手段,是中国文化艺术中的抽象美大本营。可见,他意识到书法中的线条不仅具有抽象美而且承载了民族性的精神与内容,随着艺术的进一步发展,线条抽象的形式美逐渐凸显,通过对大自然的高度提炼和概括,“线”成为其艺术最主要的表达方式,不仅传情达意、书写心情,而且生动自然、贴合现实。
这也是吴冠中一直追寻的“风筝不断线”,笔墨服务于艺术造型、画面构成以及作者情感,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在作品《松魂》中,运用了粗犷、遒劲有力的重墨线条来表达泰山古松坚韧的精神气质,并与后方峭壁的灰色静态直线形成对比,再加上灵动的色彩,更是衬托出松树的勇气与力量。(见图2)
图2.吴冠中《松魂》系列作品之一。
二、意志力:“天书”风格的合文特征
基于主体人类学,“意志力”是艺术家自觉主动地确定创作目的并支配其艺术行为,是每一位探索独特风格的艺术家必备的精神力量[7]。
(一)意志力的相关行为
韩美林从未停止过用手稿本记录灵感的艺术行为,截至目前统计,已绘制130本,每本400页。由此,他对远古汉字不断地钩沉与整理、形变与创造,在勤奋用功中锻炼出化一为十的造型变幻能力,为“天书”风格提供了中国古文字的造型语言库。
1.不断钩沉与整理
韩美林遍访全球各地,搜寻那些我国历史上、文字统一之后不再使用、待考、不知出处、没有破译、无家可归的远古文字,不仅将它们记录在一个又一个的手稿本上,而且还翻阅了大量的“古文字类编”书籍作为资料辅助进行整理(部分古文字书目见表1)。在这个过程中,他通过自己的收集进行钩沉、记录和对比,以便在接下来的艺术创作中,可以从这些手稿中寻找到丰富的民族文化符号。
表1 整理中国古文字的部分书目
2.不断形变与创造
由于传统不能重复与照搬,韩美林在记录的时候,对自己有近乎苛刻的要求,要求自己在不违背中国古文字结构规律的情况下,将手稿本每一页的空白几乎都要补满,并在大量实践中积累丰富的古文字造型经验,使其可以在任何限制空间内创造中国古文字的艺术作品,且造型绝不重样。
(二)意志力的转化方法:模件思维
韩美林绘制了大批量的中国古文字常备构件,并创作出数量庞大且变化无穷的“天书”系列作品,这是一种符合社会现代化发展的模件思维,而由其构建的韩氏符号体系在现代审美语境下也有着实用价值,可以给艺术设计界的人以“美”的参考,兼具了书法、美术和文字史的多重意义。[8]所以,韩美林于2007年[9]和2021年[10]先后出版了两本《天书》古文字集,里面展示了近万个由自己创作的中国古文字形象,如果从“有用”着眼,这本字集中的每一个“文字”都是独立的基础单元,可以相互组合形成较大单元整体,构成一件优秀的标志设计、艺术符号、美术创作等。(见图3)
图3.韩美林整理了大量中国古文字构件。
(三)“合文”的中国式现代审美
在中国,人们常常创作合体汉字以表达趋吉避凶的意愿,如将“天地人和、日进斗金、魁星踢斗”等美好愿望的文字组合成图案符号,遍及生活各个方面,成为中国吉祥文化的一种形式。在“天书”风格的创作中,韩美林把“模件思维”作为一种现代艺术资源,通过“灵活搭配组合”来追求中国古文字基因中的“构成美”,让中国式“合文”审美在当代文化语境下进行发展。我们可以发现,这种合文特征不仅现代,而且可以满足现代艺术创作对于民族纹样的多种构成需求。所以,模件思维让韩美林以点线块面的方式排列组合古文字的基础单元,一方面,在单调与混乱之间找到审美愉悦感;另一方面,在大脑中不断对比、重构、幻化……落于笔下成于形中,形成一种可以呈现出复杂动态的有序结构,涌现出无限多样的新图形。[11](见图4)
图4.韩美林作品《天书》的“合文”特征。
当代艺术家徐冰创作的《天书》作品也是一种文字组合的图案符号,他将汉字的偏旁部首进行拆解重构,并基于汉字的间架结构和明代宋体的笔锋美感,花了四年时间刻印4000个无法破译的、没人能读懂的虚构汉字,经过缜密的排布,郑重地组成了一本本书,让阅读者既熟悉又不认识,一切都不在自己的经验之内。于是,这些“伪汉字”让我们不得不切断原先识字的思维方式,反思那些曾经让我们深信不疑的东西,在理解世界的某些路径上是否仍有空白之处,最终在脑海中留下了纯粹的中式美学的审美感受(见图5)。因此,这些文字成了一种表达的游戏。徐冰的《天书》作品以图像性、符号性等议题深刻探讨中国文化的本质及其审美思维的方式,看到汉字本身的美与尊严。
图5.徐冰作品《天书》的“合文”特征。
三、想象力:“天书”风格的意象特征
基于主体人类学,“想象力”是艺术家在头脑中描绘画面的能力,包括有效加工信息,处理各种复杂的形象,进行艺术创造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结构。[12]
(一)想象力的相关行为
韩美林在远古汉字中发现了中华先民认识自然形象的智慧——字象,通过研究字象中的形象创意和简化能力,唤起了他无限的想象力,找到“天书”风格的形象特征。
韩美林在收集和研究中国古文字的过程中,发现远古汉字蕴含着可视的绘画基因,这是一种从人眼所见、耳所闻、手所触、鼻所嗅、舌所尝出发的形象设计,孕育了东方造型创作的形象基础。因此,“字象”本身所具有的构型创意对“天书”风格而言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形象宝库,韩美林借由一支画笔,脱离了文字的读音、含义,强调对于字形、字象的体悟和研究,将其书写方式进行了创意化扩展[13]。于是,他摆脱了学院派教条主义的西方几何形象,创造那些不像马的马,不像羊的羊,使自己的艺术走向无法也无界[14]。
(二)“意象”的中国式现代审美
在中国,造型艺术捕捉的形态是一种“意象”的感觉世界,自然万物通过人的主观意识呈现出似与不似之间的形象改造,能够充分传达作者的内在精神指向[15]。在“天书”风格的创作中,韩美林把“字象思维”作为一种现代艺术资源,通过“造型典型提炼”来追求中国古文字基因中的“生命美”,让中国式“意象”审美在当代文化语境下进行发展。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意象特征不仅现代,而且充满生命灵性。所以,字象思维让韩美林极致地概括自然形态并留下感性的第一印象,这个第一印象是“提炼美”的关键,也是由繁至简的智慧路径。
当代国学艺术家马子恺也在中国象形文字古篆的艺术创作领域进行着大胆的尝试,他是将古篆作为一种“抽象的、意象的”艺术文化符号,与现代绘画色彩融为一体,创造了一种彩墨古篆的艺术形式,例如《四季平安》之《春》《夏》《秋》《冬》系列作品,将彩墨的韵味融入古篆自身方圆意象的造型中,让古篆焕发出新的现代张力。其中,《春》这幅作品选用了《春晓》这首诗的古文字作为内容,虽然人们看不懂,但通过“春眠不觉晓”的意象以及绿色彩墨的表现,让大家都能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见图6)。另外,他的作品,不仅有书法、篆刻、绘画,还有更多艺术衍生品,如丝巾、茶具等,将远古文字作为一种现代的东方语言,美化人们的日常生活。
图6.马子恺作品《四季平安》之《春》《夏》《秋》《冬》。
四、价值力:“天书”风格的装饰特征
基于主体人类学,“价值力”是艺术家更高层次的需要和欲望,这是一种渴望自己的社会价值得到充分开发,并在艺术成就上达到较高水平的力量。[16]
(一)价值力的相关行为(见图7)
1.运用于标志设计
在中国国际航空公司航徽的设计中,韩美林熟练地运用“天书”风格,对凤凰的形态进行总结与创新,将中国古文字“凤”和它所指对象“凤凰”在结构上进行关联,设计出充满生命力的、形式高度简化的火凤凰造型,使标志设计可以天然地跨越文字沟通和图形表意之间的界限,明确地做到“传情达意”。
图7.韩美林运用“天书”风格所作的设计作品。
2.运用于城市雕塑设计
在城市雕塑《五云九如》的设计中,韩美林通过“天书”风格来表现吉祥鸟,构建了中国古文字的立体装饰关系,将点线从二维平面上的线性变化转换为三维纵深的空间表达,突出了空间的装饰性与独特性。
(二)价值力的转化方法:泛雕塑思维
韩美林脱离原有的思维模式研究人们生活所需,提出了一种“泛雕塑”的空间意识[17],它是指:如果把城市当作展场,那么建筑就是“雕塑”;如果把家当作一个展场,那么家具就是“雕塑”;如果把身体当作一个展场,那么首饰就是“雕塑”[18]。因此,雕塑不仅是雕塑,还是人们日常生活空间中的衣、食、住、行、用……这便是“泛雕塑”的精髓所在。因此“天书”不再是一类艺术作品,而是韩美林发掘和建立风格语言的一种现代装饰手法。
(三)“装饰”的中国式现代审美
在中国,“装饰”一词承载了几千年的民族文化精神,对装饰艺术中思想观念的传承,影响着每一代中国人的思维模式与生活方式,并且对构建文明和谐社会也具有重大意义。在“天书”风格的创作中,韩美林把“泛雕塑思维”作为一种现代艺术资源,通过“二维三维跨界”来追求中国古文字基因中的“形式美”,让中国式“装饰”审美在当代文化语境下进行发展。
清华大学中国古文字艺术研究中心常务副主任陈楠教授立足“现代设计语境中的甲骨文创新设计”,创作了包括《五行·射日》多媒体互动装置(见图8)、《甲骨文·二十四节气》系列动画短片、《甲骨文·龙生九子》表情包、《甲骨文·从军行》艺术装置在内的多项文字作品,旨在通过新媒体、交互设计以及艺术装置等方式拉近观众与神秘甲骨文之间的距离。一方面,观看者可以沉浸在多种感官体验空间中了解中国古文字的文化体系,另一方面,用矢量网格几何化的现代视觉语言创造时尚的甲骨文形象,让中国远古文字在当代艺术设计中焕发时尚生机,不仅可以延续中华文脉,而且还能装饰美化人们的衣食住行,例如,该套字体已被运用在汉仪字库、社交表情包、镂空绘图模板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见,中国远古文化的汉字之美正在等待被激活。
图8.陈楠作品《五行·射日》。
五、结语
综上所述,“天书”风格是中国古文字基因汇入现代的有效风格途径,也是艺术家通过个人创作与现实生活相互融合的文化产物。在韩美林身上,由天性力、意志力、想象力、价值力驱动的创作行为转化了中国古文字基因,使其创作出符合中国式现代审美的“天书”风格,并开启了时尚潮流之路,多次与Bear@brick、泡泡玛特、Marsper等潮流品牌合作,让几千年的民族形象与当代的艺术形式相融合。(见图9)因此,韩美林“天书”的风格路径为民族艺术资源的现代性发展提供了有价值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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