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我打电话的地方》,[美]雷蒙德·卡佛著,汤伟译,收录于《我打电话的地方——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7月)
第一次来弗兰克·马丁戒酒中心的人都有一个特点,喜欢对这里的人大讲特讲和他自己有关的笑话,或者别的什么事。第一次来的人都是这样,不一定因开朗而健谈,对自己被送来戒酒毫不在乎让他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他们第二次被送到这里,他们则会变得沉默寡言,这样的沉默,在“我”身上多少表现出几分玩世不恭的色彩。
“我”所目睹的一次疾病发作,发生在“小不点”身上。他几乎戒酒成功,可潜在的疾病还是击垮了他。酒精早已淘空了这个大胖子,他虽然被救回了一条命,却在第二次回到戒酒中心后,沉默了许多。这是其中的个例,它让“小不点”不敢离开戒酒中心,害怕疾病彻底把他吞噬。
“我”的情况有所不同。“第一次是我妻子送我来这里的”。“而这次是我女朋友开车送我来的”。“我”不在乎如此介绍自己时无所谓的语气。当一个男人被妻子和女朋友先后丢弃在戒酒中心,对什么都无所谓大概是他同生活打交道的唯一有效的方式。
这种无所谓的方式促使“我”身在戒酒中心,想起妻子和女朋友时,在感情依恋上给了她们同等的份量。生活不会告诉“我们该做些什么和为什么要这样做或那样做”,“我”还有东西在女朋友家里以及妻子屋里也还有些“我”的东西,让“我”对两个女人的想念就像这么固定了下来。
“我”第二次来到弗兰克·马丁戒酒中心,于沉默中虽说不像“小不点”那么害怕潜在的疾病,“我”对生活却不再充满往日的正经了。认识J.P.后,“我”知道他和戒酒中心的其他人一样,“首先是个酒鬼”。“酒鬼”,戒酒中心里的人,包括“我”在内,共同的角色定位。这份戏谑中的伤心源自生活,可那何尝不是一种观感。没人想变成“酒鬼”,变化在不知不觉中发生。J.P.的故事里,婚后的他,有了两个孩子,还准备买房子,却“不知怎么搞的,他酒喝得多了起来”。喝酒成了J.P.一天的主要内容,他和妻子之间因此有了真正的战争。
把喝酒看作压力的释放,这样的说辞并不能帮助J.P.使生活走上正轨。酒喝得越多,说明生活越不尽如人意。当J.P.把自己喝成了“酒鬼”,随之引发的家庭动荡在所难免。J.P.婚后的故事是“我”所熟悉的生活。这一段故事里,J.P.经历过又不明所以的地方,“我”还能不无吃惊地给他指点迷津,帮他解答他那时身在其中却不甚明了的疑问。J.P.年幼时到婚前的故事,则让“我”感到了兴趣。
感兴趣对“我”而言,实则是一种触动。作为第一次来戒酒中心的人,J.P.大讲特讲他的故事,跟“小不点”所讲的笑话不一样。在这样的对比下,J.P.跟戒酒中心的其他人都不一样。J.P.把他年幼时到婚前的故事讲得纯粹而浪漫,确定了他不会如“我”那般,从“酒鬼”开始,沾染上玩世不恭的色彩。在他顶着“酒鬼”的称谓,来弗兰克·马丁戒酒,他的记忆里仍然还储存着幼时从一口井里看见的蓝天和白云。他还能形容出他在井底下坐着,听见井上方传来的沙沙声。尽管J.P.十二岁时掉进一口井里给他留下的印象并非真切的生活,可在J.P.的讲述下,生活的理想形态——身心安静,却充盈着真情的感染力。
J.P.的这段记忆道出了每个人对生活的理想,只是J.P.把它在记忆里储存的过于长久。因此,那个理想的生活在记忆里对J.P.来讲,并未离得太远。他仍然能感受到自己“在井底下坐着……没有什么落到他头上,没有什么把那一小块蓝色的圆圈合上”。J.P.的父亲把他从井底救了出来,让他回到了他一直生活着的现实世界来了,可他的记忆主导了他对生活的纯粹观感。
J.P.就这么以自己的单纯和热情赢得了罗克茜的爱。J.P.的单纯和热情统统表现在他“明白了他这一生该去干什么”的决定上。罗克茜是扫烟囱的,J.P.也要成为一个扫烟囱的。这样的爱十分契合J.P.的心性,活在单纯中,用热情连通彼此。此时的J.P.,满意于当下的生活状况。
当J.P.越来越多的用喝酒代替了吃饭,生活给J.P.上起了具体到不甚友好的课程。课程直观,不留情面,这让感到不适的J.P.借着酒劲宣泄让其对理想生活的向往一钱不值。当然,J.P.也一钱不值了。
成了“酒鬼”后,J.P.开始对什么都不在乎了。“罗克茜的兄弟和父亲威胁说要揍扁他也没用”。岳父和舅子对J.P.很失望,J.P.对生活更失望。这就是J.P.对什么都不在乎了的偏执。岳父和舅子把大醉的J.P.丢在弗兰克·马丁,为他办完手续后就匆匆离去,他们终于从这件事上撒开了手。在“我”对这一切的目睹下,卡佛的文字里弥漫着一股被遗弃的悲哀。
“我”和J.P.成为朋友绝非偶然。在对J.P.的故事感兴趣的触动下,“我”安静下来,回忆以往的经历。以往的“我”,还是懂得何为做人的责任。那时,女朋友体内检查出了癌变,“我”为她难过的同时,选择再次回到弗兰克·马丁,“我”不愿给患病的女朋友带去任何拖累。可“我”的决定让“我”和女朋友很伤心,也让“我”感受到女朋友把“我”送到弗兰克·马丁,是如何冷漠地丢下了“我”。
听了J.P.的故事,“我”逐渐明白,做人的责任是一个冰冷、死板的概念,男女间的感情才是犹如活水般潺潺流动的世界。它不是幻象,而是对抗坚硬现实的温情的凭依。患病的女朋友需要“我”在她身边,“我”却以戒酒的口实在逃离。做人的责任罔顾了感情的慰藉,没有听J.P.讲述他的故事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
J.P.在同妻子的战争里,罗克茜首先对J.P.动了手。即使这样,罗克茜也没有把父亲和兄弟劝自己带上孩子离开J.P.的话放在心上。“罗克茜说这是她的问题,是她把自己弄进去的,她会处理好这个问题”。基于爱的报复,罗克茜有了男朋友。在对J.P.的爱情面前,这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J.P.被送来弗兰克·马丁戒酒,他和罗克茜扯平了。尽管这对夫妇在生活中有很多麻烦,罗克茜仍然爱着J.P.,这是不会改变的。它和做人的责任无关,关乎和解中爱着的彼此。
罗克茜来弗兰克·马丁探望J.P.。她和J.P.拥抱在一起,这份不舍的爱深深的感染了“我”。罗克茜是在工作时同J.P.相识相恋的。可以这么说,扫烟囱这份工作成就了罗克茜和J.P.的爱。他们的恋爱故事“我”听J.P.讲过,从那里面,目睹了这对夫妇不舍爱意的“我”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曾经的过往。
这段过往里有一栋房子。它没有烟囱,但它并不寒冷。那会儿,“我”和妻子还没有分开。一个礼拜天的早晨,房东文图勒尼先生很早就来给房子刷漆。屋外的响动让“我”一探究竟,推开窗帘便看见了这个“怪异的老家伙”。那是礼拜天,文图勒尼先生大可不必来得这么早。“我不是他这个事实让我心头涌起一股热浪”。这样的庆幸证明“我”拥有过一段正常的生活。简单地说,这段过往里的每一个礼拜天早晨,“我”都和妻子待在卧室里面。在没有烟囱的房子里,爱意融融所产生的温暖足以让“我”不再感到寒冷。
曾经的日子已然成为“我”翻检记忆时的愧疚。成为了“酒鬼”,“我”先后被妻子和女朋友丢弃。认识了J.P.后,“我”明白了和解的重要意义。在寒冷的天气里,你先得把火生着,有了火,你才能把袜子烤干并暖和自己。火生着了,“一大团雪落在了火的上面,火灭掉了”,这样的意外不可否认会出现。可是,不能因为会出现火灭掉了的意外就不去生火呀。从对待生存的态度演变到对待生活的态度,和解的重要意义就在于,总要有人走出和解的第一步,不管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意外。
在新年的第一天,“我”做出的新年第一个决定就是给妻子和女朋友打电话。“我”会祝妻子新年快乐,还会告诉她,自己是从哪儿打的电话。“我”又来到了弗兰克·马丁戒酒中心,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开诚布公说明自己的近况其本身就是诚实。“我”做着和解的准备,这第一步“我”还可能会先朝女朋友走去。女朋友把“我”送来弗兰克·马丁,“我”就再也没听到她的消息。“我”可以主动联系她,不再无谓的等下去。在重新找回生活态度的过程里,和解让“我”不再把生活搞得无比复杂。简单点,就像J.P.那样,一直都未曾从记忆里消除年幼时纯粹而浪漫的生活理想。它对一个人和解之路的帮助在于,活在单纯中,无论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单纯总是会让热情保持不灭。
202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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