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喜出生的时候,比预计的日期早了大约两个月。爹将他托在手心里,他比爹的巴掌大不了多少,俨然像一只剥了皮的小兔子,哭声也像饿了几天几夜的猫咪一样软弱无力。
这孩子,八成养不活。爹皱着眉头说。
他好歹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怜惜地说着,从爹手上将双喜接过去。
娘解开衣襟,喂双喜吃奶,双喜根本不会张嘴。娘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他的小嘴压根裹不住娘的奶头。娘将奶汁一点点挤出来,滴到他的小嘴里,他不会吞咽,呛得咳嗽起来,奶汁喷了娘一脸。
双喜长大以后,从爹娘口里得知,是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从娘的身体里抽了一管血,注射到他的身体里,他才捡了一条小命。双喜本来有兄弟四人,成家以后,就纷纷分门立户,单独过日子了。爹和娘相依为命,在一起过日子,过了三十多年。爹去世那年,双喜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将娘慢慢牵到自己家里,安顿下来。
双喜的女人说,你和他们兄弟几个怎么说的?
双喜说,现在实行计划生育,那些只有一个儿子的家庭,难道就不给爹娘养老吗?只当娘就生了我一个,不行吗?
双喜的女人说,娘毕竟不止生了你一个。
双喜说,娘没给他们谁输过血,只给我输过,没有娘那一管子血,就没有我。
这句话,堵住了双喜的女人的嘴。
娘在双喜家吃的头一顿饭,用了几乎两顿饭的时间才吃完。一口饭,一片菜叶,一根肉丝,娘总是嚼了又嚼,嚼了又嚼,才勉强咽下去。
吃第二顿饭,双喜在女人将饭菜做熟以后,将每样饭菜挑出来一些,倒进瓦罐里,再添点汤水,放在火上煨,将饭菜煨得稀烂如泥,盛出来给娘吃。
娘瘪着嘴,用一把长把勺子舀着饭菜,吃得很香。大家放下碗筷的时候,娘也吃饱了。
双喜俯身站在娘的面前,问娘,现在吃得动了吧?
娘咧着无牙的嘴,空洞地笑了。
以后每顿就煨饭给您吃吧?双喜又问。
要得,要得。娘点点头说。
双喜听人说,老人容易缺钙,喝奶可以补钙。双喜就去竹园镇超市,买了一罐奶粉,早晚冲了,给娘喝。娘喝了几次,上火了。
双喜又听人说,喝鲜奶不容易上火。双喜托人从外地买回来一只奶山羊。
自从奶山羊进门,双喜就忙得不可开交。大清早,要牵奶山羊去田边地头吃露水草,平时要去山坡上、河滩上青草茂盛的地方放牧奶山羊,夜晚还要将割好的青草抖到奶山羊的羊圈里,给它加餐。
双喜的女人不满地说,你对这只母羊比对我都好。
双喜笑了,说,是吗?我对你不好吗?
双喜的女人说,你以后和这只母羊过吧。
双喜不笑了,说,咱俩慢慢也老了,你不希望儿子、媳妇以后对咱们好一点儿吗?
双喜的女人便没什么说的了。
不久,奶山羊不好好吃草了,它跑羔了,在山坡上乱跑,咩咩咩地不停叫唤。双喜牵着它,找公羊给它配了种。后来,它一胎产下四只小羊羔,三只公的,一只母的。产仔之后,它开始分泌乳汁了。
羊羔们挤成一团,跪在母羊怀里吃奶。双喜看见了,一把将女人拽过来,指着羊羔们说,咱中国有句老话,羊羔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你看看它们,确实是这样的。
女人说,你就放心吧,我懂,咱们是人,总不能不如畜生吧。
双喜才不管小羊羔们能不能吃饱,每天都抢先挤一茶缸羊奶,煮热了,端给娘喝。娘喝了一口,说有些膻,不好喝。双喜抿了一口,品一品,果然有些腥气。他加了一勺蜂蜜,搅匀了,再端给娘喝。
等到小羊可以吃嫩草尖的时候,双喜把三只小公羊送了人,只留下一只小母羊。以后的羊奶,基本上够娘和小母羊喝了。
娘活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双喜在娘的灵堂前哭得死去活来。邻居、亲友前来吊孝,大家都劝他,老人家虽然有四个儿子,但是,最对得起老人家的,就数你了,你够尽心尽力的了。老人家人间的福享尽了,现在到天上享福去了!
说的也是,双喜的娘是近几十年来黄泥湾最长寿的老人之一。
说话间,双喜和他的女人也老了。儿子在外面打工,媳妇对他们老两口照顾得非常周到。村里评选文明家庭,双喜家被评上了。他们一家放大的照片贴在村部宣传栏里,双喜和他的女人嘴都咧着,笑得像两朵盛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