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安
院子里的紫花含笑悄然攒起骨朵。暗紫色的花萼裹着乳白的花瓣,像少女用绢帕裹住心事,只在晨露未晞时怯怯地探出几缕甜香。这株花是去年秋末母亲移栽的,彼时她扶着竹柄铁锹说:“好花要等,急不得的。”
三月的阳光最懂得分寸。它先在青砖墙上投下竹影斑驳,再顺着风铃草攀援的藤蔓,一寸寸挪到花树上。起初几日,花苞始终绷着紫檀色的外衣,只肯在正午最暖时裂开丝绒般的缝隙。我总爱搬了藤椅坐在廊下,看那些半启的蓓蕾如何与春风博弈——它们时而将裂痕收束成紧绷的弦,时而又放任蜜糖色的花蕊淌出几滴香来。这般欲拒还迎的姿态,倒比盛放时更惹人怜。
对门的张婶送来新焙的龙井时,恰逢第一朵花真正开到五成。青瓷盏里浮沉着雀舌般的嫩芽,水汽裹挟着茶香与花香,在檐角织成透明的网。她指着花树上那朵将展未展的,花瓣边缘还凝着晨露,像含着泪光的笑靥,“你瞧,全开了反倒失去韵味,好比戏台上青衣水袖甩过了头”。
这话让我想起旧年深冬,母亲在暖房里侍弄兰草的情形。她总在花箭抽出三寸时便剪下,插在素坯陶瓶里。“兰开七分最雅致”,她拭着剪刀上的汁液,窗外的雪光映得银发如霜,“人活一世,也要学着留些余地”。
午后雷雨来得急。紫花含笑在雨幕中簌簌颤动,半开的花朵承不住水珠的重量,纷纷将花瓣卷成小小的舟。我擎着雨伞走近细看,却见那些未及舒展的蓓蕾反而安然,雨水顺着萼片滑落,倒像给它们镀了层琉璃。忽然懂得古人为何说“月满则亏”,原来这世上的圆满,多半要伴着消损的。
雨歇时,西天烧起晚霞。我剪下几枝半开的花供在案头,瓷瓶是去年在景德镇淘得的青白釉,素净得能听见光阴流动的声音。夜读《浮生六记》,见芸娘将茶叶置于未开的荷花心,待晨露浸润后取出烹煮,不觉莞尔。
次日清晨,最早的花已然全开。层叠的瓣完全舒展后,那抹神秘的紫竟褪成月白色,香气也变得直白热烈,像把前日积蓄的甜香全都泼洒出来。蜜蜂围着花朵打转,翅膀振动的声音里都透着餍足。我却莫名怀念起它们半开时的模样——那时每片花瓣都蓄着未竟的故事,每缕香都留着转身的余地。
母亲打来视频电话时,我正给花树松土。屏幕里的她戴着老花镜在侍弄多肉,窗台上那盆玉露晶莹如故。“开过头的花记得及时摘掉。”她隔着千里烟尘叮嘱,“养分留着,后面的花苞才能长得好。”镜头晃过她新添的皱纹,忽然想起《菜根谭》里的: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原来人生最好的光景,不在鼎盛时的喧哗,而在将达未达时的期许。
暮春的风掠过院墙,摇落几瓣迟开的花。落在青石上的残香,竟比盛开时更缠绵。紫花含笑又开始孕育新的花苞,那些裹着紫袍的骨朵,正在酝酿下一个半开的清晨。
来源:中工网-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