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00年初,在袁世凯铁腕镇压和清廷最高层默许的双重作用下,义和团被迫离开其发祥地山东,走向直隶、京畿,逐渐扩展至整个北方。
这年1月,来自天津的义和团火种,首先通过水路在营口登陆,继而以秋风燎原之势蔓延至辽南及整个东北,白山黑水之间,各州县都活跃着开坛请神的大师兄们,预备杀逐洋人。
在清廷的默许和庇护下,东北义和团势力暗自滋长,等待爆发的机会。
6月,端郡王载漪出任大清国总理衙门大臣。
载漪以极端仇洋著称,慈禧太后重用他主管外交,态度不言而喻——准备和洋人掀桌子了。
与此同时,慈禧太后发布了公开支持义和团的谕旨,允许义和团进入京城对付洋人。
清廷最高层陷入狂热状态,主战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这股浪潮很快传到东北,原先蛰伏待机的义和团备受鼓舞,纷纷大张旗鼓公开活动,向一切与洋人有关的事物宣战。
东北与关内情况不一样,自1898年中东铁路开工以后,东北地区逐渐成了沙俄的势力范围。因而,东北义和团的火力主要对准了沙俄。
扒铁路、砍电线、拆桥梁、烧教堂、拔哨所、杀侨民,短短2个月,沙俄苦心修筑的中东铁路及附属设施遭到了毁灭性破坏。
事后据沙俄方面调查团统计,中东铁路全线70%的线路被破坏,建筑、桥梁、器材多数被毁,机车、客货车多成废铁,损失达7000万卢布。除旅大、哈尔滨和营口外,沙俄在各地的据点几乎全部被拔除。
义和团运动狠狠破坏了沙俄在东北的布局,然而奇怪的是,沙俄陆军大臣库罗帕特金却异乎寻常地兴奋:猛一点,再猛一点。
库罗帕特金是受虐狂?当然不是。他明白:义和团搞得越凶,沙俄的报复越狠,狠到大清承受不起。
沙俄高层认为,义和团运动给了俄国一个夺取满洲的难得借口,他们坚信,作为中国省份的满洲将不再存在。
7月9日,沙俄决定以“护路保桥”为名出兵占领东北,动员了12个军区17万大军,兵分七路向东北挺进。
东北清军人少且战斗力低下,搞搞治安勉强能应付,抵御兵强马壮的俄军完全不现实,除了极个别地方顽强抵抗外,几乎一触即溃。
至于义和团,念咒请神、棍棒拳术能敌得过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正规军?
目击者回忆:凌空翱翔般的哥萨克骑兵从两侧向着义和团俯冲下来,挥着锐利的尖刀把他们迅速地解决了。
这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俄军如入无人之境。
黑龙江将军寿山自杀,吉林将军长顺投降,盛京将军增祺被俘,作为大清龙兴之地的满洲,完全沦陷。
02
沙皇尼古拉斯一世曾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俄国旗帜不论在哪里升起,就不应当再降下来。
意思就是说吞进去的土地,决不会再吐出来。
问题来了:沙俄通过特别军事行动把满洲吞进去了,大清有什么办法能逼它吐出来?
靠战五渣的清军?靠大师兄们刀枪不入的法术?还是靠大清臣民抵制俄货?
大清对沙俄几乎没有反制措施和反击能力,东北完全就是砧板上的肉。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是弱肉强食的时代(注意时间限定),灭其国、吞其地的事很常见,那时候没有国际机构出面主持公义,也没有世界警察多管闲事,灭了就灭了,谁叫你弱。
当然,沙俄并非没有任何顾忌,吃下这么一大块肥肉,其他列强眼红啊,肯定要搞事情。
对沙俄而言,当务之急是把军事占领合法化,堵住其他列强的嘴,所以它要逼大清签约。
对大清而言,想从沙俄嘴里把东北要回来,只能谈判哀求,唯一希望是找其他列强撑腰。
都需要谈判,那就谈谈呗。
先是,沙俄逼盛京将军增祺签约,增祺心想这不是逼我当满奸吗,他宁死不去,派幕僚周冕前去应付,周冕代表增祺和沙俄签订了《奉天交地暂且章程》。
条约内容不说大家也能猜个大概:奉天去军事化,奉天地方政府听沙俄占领军的话,帮助沙俄占领军维持地方治安。
一言以蔽之:做好殖民地。
沙皇尼古拉二世对此很满意,召开御前会议,指示将条约的适用范围推广到整个东北。
沙俄不找总理衙门签约而是找盛京将军签约,这是有讲究的。
八国联军并非铁板一块,找总理衙门签约,剩下的七国都会知道,他们羡慕嫉妒恨,就会使绊子,找盛京将军签约,然后逼清廷承认,生米做成熟饭,其他国家只能接受既成事实。
考虑到李鸿章身份太引人注目,加之他要在京城和11国周旋,沙俄要求清廷任命驻俄公使杨儒为全权大使,在圣彼得堡谈判东北事宜。
沙俄指定谈判地点和任务,就是想排除其他列强干扰,一对一逼迫杨儒在《奉天交地暂且章程》的基础上,和俄国签订正式条约,悄悄地把事办了。
杨儒看起来是很个平庸的人,俄国人自信能死死拿捏他,让他怎么签他就怎么签。
清廷也认为杨儒能力一般,难当大任,但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得同意俄国的提议。
清廷嘱咐杨儒:你办事,我们不放心,有问题,找奕劻和李鸿章商量。
杨儒接到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任务,他要利用三寸不烂之舌从吃土成性的沙俄嘴里拿回东北。
左至右分别为何彦升、杨儒、胡惟德
03
沙俄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在黑海,杨儒先找财政大臣维特。维特是沙皇的宠臣,找他谈判比找外交大臣谈还好使。
谈判第一步,探口风,沙俄在东北想干什么?
维特告诉杨儒:我们不要满洲一寸土地,俄军总归是要撤的,但大清几乎是无政府状态(指京城沦陷,朝廷跑路西安),无法保证满洲治安,所以俄军不能立即撤兵。
很常规的回答,杨儒并不感到意外。
很快,英国《泰晤士报》爆出一个重大消息:沙俄背着清廷逼迫盛京将军签订了《奉天交地暂且章程》。
杨儒急忙找维特证实,维特很坦诚:有这回事,这只是过渡章程,而且治权还在大清手里。
杨儒不傻,刺刀下的治权有何意义?事关重大,他立即请示奕劻和李鸿章。
两人回复杨儒:发挥你的口才,喷回去。先把这个章程否了,再谈交收东北的事。
外交谈判,比的是国家实力而不是外交官的口才,说得再有理,人家不理你。
维特毫不让步。
维特
此时,拉姆斯多夫回来了,杨儒又开始和他谈判。
杨儒表示《奉天交地暂且章程》没有经过朝廷批准,没有任何效力,就是一张废纸,拉姆斯多夫要求清廷先批准章程,再谈正式签约的事,杨儒坚持不废章程正式签约免谈。
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口水战,拉姆斯多夫和维特轮番出马,交替施压,杨儒只有翻译陆征祥跟随,势单力孤,但他顶住压力就是不屈服。坚持到最后,维特松口了:《奉天交地暂且章程》作废。
一贯强硬的沙俄为什么让步?显然不是被杨儒的坚持感动了,原因是杨儒苦撑待变,国际形势变得对沙俄不利了。
《泰晤士报》爆料《奉天交地暂且章程》消息后,日本首先跳出来了。
日本驻华公使小村寿太郎劝告庆亲王奕劻,中国绝不能允许沙俄占据满洲,否则列强会群起效尤,法国占云贵,英国占长江腹地,德国占山东,日本也会不甘人后,到时候中国将面临瓜分之局。
紧接着,小村寿太郎会晤了李鸿章,大骂沙俄狼子野心,表示日本绝不坐视不理,他拍着胸脯向李鸿章保证,在这件事上日本会全力支持中国。
日本和沙俄都觊觎满洲,沙俄先下手为强,日本岂能甘心,此事关乎日本在东北亚的霸权,关乎日本的生命线,日本必反对到底。
光日本反对,沙俄不在乎:跟强大的俄国拼,小日子你有这实力吗?
这时英国又跳出来了:有事大家商量着来(列强正在北京商量辛丑条约),背着大伙儿搞见不得人的勾当,真有本事啊,大英帝国不承认狗屁章程。
英国是世界老大,在全球范围处处与沙俄作对,双方斗了上百年,沙俄无法忽视英国的态度。
法国和沙俄是盟友,支持沙俄,德国为了称霸欧洲,鼓励沙俄在远东扩张,美国只想做生意,态度不明朗。
虽然有德法口头支持,但沙俄还是顾忌英日态度,这才在谈判桌上让步。
04
杨儒在绝对劣势的情况下,取得开局胜利,确实不容易。
接下来的正式签约谈判,才是真正的炼狱模式。
1901年2月16日,沙俄拿出了正式约稿十二款,具体内容就不给大家放了,说说大意:
满洲还给中国,但必须去军事化,不准驻军,不准运入军火,但沙俄可以驻军保护铁路。
地方官员如果不配合,俄方有权将其革职,满洲警察数量需和俄方商量。俄人在满洲的损失及俄军出兵费用,由大清承担。
最狠的是第八款,中俄交界各处,包括满洲、蒙古、新疆等地,未经沙俄允许,大清不准自行修路,不准将权益给第三国。
从约稿可以看出,沙俄的胃口不仅仅在满洲,他们想把长城以北都收入囊中。
正式谈判前,沙俄一再警告杨儒,这事是两国之间的事,不要泄露给第三国,否则如何如何。
俄国人的话还没讲完,英国人就搞到了约稿的文本,约稿内容曝光,各国一片哗然。
英国和日本的态度自不必说,德国和美国也委婉地表达了反对意见,意大利和奥地利也掺和进来刷存在感,要求清廷不要签约,法国担心俄国在远东陷得太深,影响两国抗德大计,没有给沙俄有力支持。
沙俄陷入了空前孤立的境地。
大清国内,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联名电奏清廷:绝不能答应。答不答应沙俄,东北都很难要回来,如果答应了,其他国家必定群起瓜分中国,孰轻孰重?
清廷陷入了两难。如果答应,其他强国将效仿俄国,宰割大清山河,如果拒绝,势必触怒沙俄,沙俄不给谈判的机会,大清将失去收回东北的唯一机会——列强虽然反对沙俄,但未必肯和沙俄开战。
清廷指示奕劻、李鸿章:事关重大,杨儒搞不定,还是由李鸿章统筹全局,和各国好好商量,既要不激怒沙俄,也要不得罪列强。
打工人最怕二杆子领导的既要·······又要······,他们难道不知道有一句话叫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李鸿章态度很消极,当初清廷支持义和团杀洋人,他就极力反对,联合刘坤一、张之洞等人搞东南互保,维护洋人在华利益。义和团引来八国联军,在李鸿章看来,大清是求锤得锤,既然犯了大错,肯定要付出代价,东北不可能凭一张嘴收回来。
除了第八款之外,李鸿章认为其他条款没有太大问题,原则上可以签,细节需再谈谈。
杨儒没有等来清廷的明确指示,李鸿章又不靠谱,他只能按照自己的内心指引去和沙俄交涉,一条一条地驳斥和修改约稿。
维特苦笑不已:你这哪是修改,这是推倒重来。
杨儒回复: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谈判不就应该商量着改来改去吗。
双方围绕约稿逐字逐句扯来扯去,斗智斗勇斗口才,杨儒心力交瘁。
3月12日,沙俄失去了耐心,拉姆斯多夫向杨儒递交了约稿十一款,要求15天内签字,一个字都不准改。
05
相比十二款,十一款删除了最狠的第八款——这是列强反对最激烈的一款。
李鸿章很满意:争回不少了,细节再推敲一下,就可以签了。
刘坤一、张之洞等封疆大吏不满意,他们火力全开,力谏清廷不要签约,海外诸多华侨组织也致电清廷和各省督抚,要求拒签俄约。
列强也纷纷向清廷施压:顶回去,不准签约!
清廷左右为难之际,竟然给杨儒发了一个超级搞笑的指示:孰轻孰重,想必你有自己的判断,如果俄国宽限签约期限,那是天佑大清,如果俄国不宽限,就再和它好好商量商量,如果两条路都走不通,你就自己拿主意——朝廷不能遥控拍板。
无耻!既要又要还不想承担卖国的责任,把一个关乎国家兴亡的问题抛给驻外公使。
杨儒内心遭受了一万点暴击:我就是个打工的,东北埋的是你们大清的祖先,关我鸟事。
但责任心驱使着他苦苦争取,他冒着严寒奔走于沙俄外交部和财政部,拉姆斯多夫和维特都拒绝接见他:都下了最后通牒,签字就行了,没有什么可谈的。
3月22日,吃了闭门羹的杨儒在回使馆的路上摔伤,61岁的老头经不住摔,右腿和左臂骨折,躺下了。同一天,奕劻和李鸿章给他发来了新的指示:酌量画押。
什么叫酌量?就是你自己把握尺度签字,出了事你自己扛着,和我们没关系。
维特得知杨儒获得了签字的权力,主动约杨儒见面。
杨儒拿出电报告诉维特,酌量画押,不是画押全权。
维特:这不重要,你先签字,如果日后大清政府不认,作废就是了。
杨儒:事关重大,必须获得全权才能签字,私自签字,我一颗头不够砍。
维特:这事包在我们身上,如果大清政府事后加罪于你,俄国一定出面保护。维特甚至暗示杨儒,只要签约,卢布大大滴有。
杨儒:我是中国官员,求俄国保护,太没脸了,如此行为,我在中国将没有立足之地!
会谈不欢而散。
3月25日,杨儒回使馆时再次摔倒,不省人事。或许,这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3月26日,清廷的最终指示传到了圣彼得堡中国使馆:拒绝签约。
陆征祥趁杨儒短暂清醒,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杨儒指示把电报翻译出来送往沙俄外交部。
拉姆斯多夫暴怒了,他对陆征祥咆哮:等着瞧吧。
从1月4日到3月26日,杨儒与维特会谈了7次,与拉姆斯多夫会谈了15次,尝尽了弱国外交官的辛酸与屈辱,扛住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
他曾向维特坦言:我为中国办事,中国利益我自应多争一分是一分,方无愧我心,方为不负使职。
1902年2月,油尽灯枯的杨儒病逝于驻俄使馆,弥留之际,他对守在身边的陆征祥说:可怜弱国外交官,但能为国争得一尺一寸,尽职尽心而已;丢掉头颅,又有何补!
让我们向这个倔强的老头致敬!
06
大清鼓起勇气拒绝在俄约上签字,此举意味着双方谈判破裂。接下来的事,就不是清廷所能掌握的了。
好了,中国完成自己的该做的事,该列强上场了。
日本驻俄公使会晤拉姆斯多夫,指出沙俄逼迫中国签订的条约,对日本构成了威胁,日本绝不会善罢甘休。
美国国务卿海约翰约见驻美俄使,指出沙俄在满洲所要缔结的条约,危害了门户开放原则,危害了美国在华工商业利益。
英国倒没有说什么,它正在加紧与日本结盟,这比说什么狠话管用多了。
英日同盟意味着什么,俄国想想都头疼。
沙俄国内存在很多困难,不想和日本打仗,尤其是日本获得了英国的撑腰。
无奈之下,沙俄决定继续和清廷谈判,想有条件地从东北撤军。
清廷有了英国和日本撑腰,对俄谈判愈发强硬,沙俄只得以停止撤军相威胁,实际上它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1902年1月30日,《英日同盟》正式签订,沙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只得再次回到谈判桌上,自降条件,想尽快从满洲脱身。
4月6日,两国签订了《交收东三省条约》,条约远超清廷期望,实在是意外惊喜。
东三省恢复到沙俄军队占据之前的状态,俄军分三期撤军,每期6个月,大清保护中东铁路,保护俄人安全和财产······
沙俄终于答应吐出东北,胜利属于大清——别高兴得太早了。
条约签订后6个月,沙俄按约撤了第一批军队,这是开始,也是结束,此后沙俄把条约扔进垃圾桶了,拒不继续撤军。
沙俄为何反悔?
沙俄国内政局变了,稳重的维特一派失势,激进的别佐布拉佐夫一派崛起,沙俄远东政策随之改弦易章,决定不从满洲撤军,相反还要加强在满洲的军事力量。
总之,沙俄不能怂,要强硬到底,为此它不惜和日本一战。
1903年4月,沙俄提交了一系列苛刻的撤军条件,要求清廷签字。
3天后,大清驻俄公使胡惟德答复拉姆斯多夫:从满洲撤军前,我们没什么可谈的。
这是大清罕有的硬气时刻,值得鼓掌。
不过,大清能做到的仅此而已,两年多的交涉充分证明,和沙俄谈判意义不大——有理无理不重要,它只屈服于实力。
此时,日本悄悄拉住了大清: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吧。
10个月后,日俄战争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