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论文》(Tesis,1996)剧照。
当我们将一个公共问题简单粗暴地化约为某个人的问题时,就可能一叶障目和以偏概全,反而忽视了问题的真正症结和解决问题的根本出路。这既会带来人身攻击的危害,也不利于问题的根本解决。毕竟,任何问题都不是通过非黑即白的“以暴易暴”来解决的。 撰文|马亮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 高产作者不足为奇“科学学”是科学的科学,专门研究科学界的有趣问题。科学家的生产力表现在课题研究和论文发表的数量和影响,而高产科学家是科学学研究的一个关键课题,也产生了不少有趣的研究发现。特别是超级高产或极端高产的科学家越来越多,他们在各大科技期刊肆意“灌水”,也引发科学界对科研创新“马太效应”的担忧。
《自然》(Nature)杂志在2018年发表的一篇评论,利用Scopus数据库搜索2000-2016年的科学期刊论文数据,识别出九千多人平均每5天(差不多是每周)发表一篇论文(也即每年发表72篇论文)。这些超级高产(hyperprolific)的作者有86%来自物理学,而这可能同大型合作研究课题有关。
从2006年到2022年,“超级高产作者”数量激增的部分国家。图源:《自然》杂志官网。
除了物理学,生物医学的占比也较高。最高纪录来自日本的一位作者,他连续12年进入高产名录,合计发表超过2500篇论文,来自中国的作者也同样超级高产,而这可能同金钱奖励和可能的腐败问题有关。与此同时,有不少期刊成为某些作者“灌水”的“自留地”,比如一个人在一份期刊发表400多篇论文。当然,日益增长的超级高产作者也对署名规则提出了挑战,因为“作者”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
记录日本年轻科学家小保方晴子造假事件的纪录片《调查报告:“STAP细胞”学术造假真相》(調査報告 STAP細胞 不正の深層 2014)画面。
2023年《自然》杂志发表的一篇新闻报道(相关论文发表在2024年《科学计量学》)关注“极端高产”(extremely productive)作者,即每年发表超过60篇论文的作者。对2000–2022年Scopus数据库的分析发现,12624人在物理学,3191人在其他学科,特别是临床医学、农林牧渔、生物学、数学和统计学等学科。
“超级高产作者”大量集中在临床医学、技术和工程学等研究领域。图源:《自然》杂志官网。
除了物理学,在其他学科,来自中国的高产作者最多,其次是美国,而泰国、沙特阿拉伯、西班牙、印度等国家的极端高产作者也在迅猛增长。在全球前10000名高被引作者中,极端高产作者达到4360人,占比接近一半。排除物理学,67%的极端高产作者跻身全球前2%高被引科学家。
高产作者并非短时间如此,而是会长期保持高产纪录。2024年发表在《高等教育》的一篇论文,进一步揭示了“一旦高产,永远高产”的现象。对波兰2326名教授的数据分析显示,半数在助理教授期间高产的,在晋升为副教授后继续高产;副教授中的一半人,在成为教授后依然高产。一开始高产后不再高产的(虎头蛇尾),或者一开始低产而后高产的(大器晚成),都微乎其微。换句话说,高产与否可能是一种持续存在的状态。
论文高产的另一面, 是学术难产学术界不乏高产学人,而高产也未必就一定意味着学术不端。文学界、新闻界、艺术界等领域也同样是高手如林,著作等身。有大批作者发表数千篇乃至上万篇文章,动辄累计字数达到几千万字。这些高产作者通常是“高效能人士”,可以高效率地写作,能够广泛地开展合作,也成为各个领域人们争相效仿的榜样。因此,在不掌握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们不应戴着有色眼镜去质疑这些高产作者,反倒是应该学习他们的成功之道。
当然,数量无法取代质量,作者高产的另一面是其投入到每篇论文的时间和精力被稀释,从而会影响研究的质量和影响力。数据显示,高产作者的论文被引量会增长,但是带有突破性的颠覆性创新却会减弱。与此同时,研究显示高产作者更倾向于开展合作研究,特别是同一主题的合作者。与之不同的是,高影响力的作者则往往选择跨领域的合作研究,特别是在新兴领域同高影响力作者强强联手。
以论文写作为背景的爱情电影《论文商店》(The Paper Store,2015)海报。
值得关注的问题是,高产作者是否不正当竞争乃至垄断学术界的某个领域或期刊。比如,他们合作发表的论文是否有“搭便车”的情况,有没有“剥削”研究生和年轻学者。特别是掌握行政权力的院校领导干部,就有可能明要或暗示其他人为其贡献论文。
对中国主要高校经济学院的研究发现,担任院长可以为其平均每年新增0.7篇论文,而这主要来自同一所大学的合作研究,且研究主题往往与院长研究兴趣相去甚远。这种“以权谋文”的现象在顶尖大学和权威期刊较为少见,同院长的学术能力或声望无关,而主要是院长掌握资源分配权力而带来的知识生产扭曲。
目前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有多少本中文学术期刊?中国知网·中国科学文献计量评价研究中心发布的《中国学术期刊影响因子年报》(2024版)包括人文社会科学期刊共2313种,其中来源期刊1705种。中国社会科学评价研究院在2022年开展人文社会科学期刊评价,包括2189种期刊和403种学术集刊(以书代刊)。
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发布的《中文核心期刊要目总览》2023年版(简称北核)收录了1987本期刊,其中人文社会科学类期刊740本。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目录(2021-2022)(简称C刊)包括583 种期刊。
由此可见,基于不同收录来源和遴选标准,中文人文社会科学学术期刊的数量不一,但是大致在一两千本。其中最受关注的是C刊和北核,因为这往往是毕业求职和职称评审的关键依据。
这些期刊的出版周期和每期发文数量不尽相同,而从期刊数量和发文总量来说不可谓不多。但是,从投稿和发表论文的竞争激烈程度而言,却不啻为极为惨烈。比如,一些学术期刊每年的投稿量在上千篇,而刊发的论文却只有50篇,录用率不足5%。换句话说,超过95%的论文投稿后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改投他处。
在论文投稿和发表方面,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
显然,这不是中国独有的问题,因为全世界的顶尖学术期刊都存在一文难发的现象。越是顶尖的学术期刊,越以拒稿率畸高为荣。但是,中国的学术期刊生态却使供需矛盾进一步激化,以至于愈演愈烈,甚至演变为一场代际冲突。
一方面是少数作者如探囊取物一般,可以发表成百上千篇论文。另一方面,则是不少人难以发表哪怕一篇论文。如此冰火两重天的天壤之别,在高产作者看来理所当然甚至天经地义,但是却让研究生和年轻人感到困惑不解,也会自然而然去怀疑其所生存与发展的学术界出了什么问题。
纪录片《科学家的模样》(Picture a Scientist,2020)剧照。 中文学术期刊的“生态病”
那么,中文学术期刊存在什么问题?
目前不少期刊的论文评审与发表标准主要不是论文的学术质量,而更多关注论文以外的特征。这些基于作者的工作单位、职称、基金项目等形成的发表门槛和身份歧视,严重背离了学术界应有的绩优准则和公平法则,也使学术界乌烟瘴气和臭不可闻。
比如,一些期刊规定论文作者的单位必须是“双一流”高校,最好是985工程高校。211工程高校可以考虑,而“双非”高校一概封杀。这些期刊俨然关注的是论文作者的“名校率”,而不是论文应有的“名篇比”。这让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院校作者苦不堪言,却不得不忍气吞声,默默接受期刊的无端“PUA”(网络用语,泛指精神操控),认同自己技不如人,久而久之丧失了对学术的热忱与兴趣。
《快乐的知识》(Le gai savoir,1969)剧照。
再如,部分期刊规定论文作者必须是教授,副教授可以考虑,却不能是讲师、助理教授或博士后。比如,有期刊征稿规定作者最好是985高校正教授独作署名。如果共同署名,可以带一个副教授作为二作,但是不能带研究生,而研究生更不可能作为一作。还有期刊规定作者署名必须是导师第一,研究生不能独立署名或排名第一。
又如,一些期刊要求论文作者数量不超过若干个,某些学科(如法学)甚至规定只能独立作者。但是,人文社会科学在大力推动新文科建设,而题中之义就是文理交叉和文理融合,这自然意味着作者数量也会增多。
一些期刊规定一位作者一年只能发表一篇论文,而之所以这样矫枉过正,主要是因为一旦为某个人开了口子,就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例如规定“原则上”,那么就会演变为毫无原则可言。
论文发表指南是多年来的出版热点,图为市面上的部分相关图书。
科技期刊一般会区分第一作者与通讯作者,或者明确作者都是同等贡献,但是不少中文期刊不允许标注通讯作者。在核算科研工作量方面,不少高校明确中文论文不算通讯作者,而只有英文论文才算通讯作者,且通讯作者的评分低于第一作者。这让一些人不得不委曲求全,本应导师是第一作者,学生是通讯作者,却要反过来颠倒排序和标注。
此外,一些期刊还要求论文必须标注基金项目,特别是国家级科研项目。基金论文比指期刊发表的各类基金资助的论文占全部论文的比例,这是期刊评价机构认为的重要指标之一。他们认为基金资助的研究的质量更高,据此发表的论文的价值也更大。以《中国学术期刊影响因子年报》(2024版)发布的611种综合性人文、社会科学期刊为例,该计量指标的均值为0.74,意味着平均来说74%的论文标注了基金项目。对于没有基金资助的作者,要么无缘论文发表,要么只能张冠李戴,“挂名”其他人的基金项目。
这些要求,有些是赤裸裸地写在征稿函或拒稿信中,有些是出自主编或编辑之口。还有一些则是不成文的“潜规则”,需要从论文作者特征看出端倪。当然,这些期刊也不容易,担心评价指标不达标和影响因子下滑。期刊主编就怕稍不留神,被剔除期刊目录而掉队。
电影《论文》(Tesis,1996)剧照。
何去何从作为学术公器,学术期刊本应服务学术界和学人,但是却成为“毒瘤”。作为学术公器的期刊为什么沦为利益收割机?为什么学术界会出现一些不合理的政策,且会持续很久而难以根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之所以不合理的奇葩政策会出现并持续存在,同体制不彰和机制不顺有很大关系。这不是撤换一两个人就可以彻底解决的问题,而更需要的是刮骨疗毒般的自我革命。
电视剧《围城》(1990)局部。
理想的学术期刊以作者为中心,全心全意地吸引和服务作者。而这背后是学术期刊之间的残酷竞争,因为非如此则无人投稿、阅读和引用。这会推动学术期刊良性竞争和优胜劣汰,并使作为客户的作者受宠若惊。
当前中文学术期刊的数量是否足够了?是否还有重新洗牌的可能?目前新闻出版机构对学术期刊的创立把关极为严格,很多以书代刊的学术集刊无法获得合法刊号,几乎到了“一号难求”的地步。这使学术期刊成为稀缺资源,学术期刊虽有竞争,但是却不至于你死我活。
中国知网是学术期刊的出版集散地,但是版权方和主办方却是各个期刊编辑部和主管单位,它们分散在各个院校机构。这样一种“小散乱”的期刊生态,无法形成合力和竞争力,也难以同全球学术出版大鳄相抗衡。
一方面是学术期刊的数量有限且难以增长,另一方面则是如饥似渴的投稿人群。高校普遍把论文发表与金钱奖励挂钩,期刊分级用于折算工分,进行科研奖励和职称评审。研究生毕业需要在学术期刊发表论文,甚至研究生入学都规定一定数量的论文发表。不少研究生只好花钱买论文,而这也催生了专发研究生“豆腐块”文章来牟取暴利的“掠夺式期刊”。这种行政主导的学术评价,推动大学教授和研究生在辛辛苦苦地制造学术垃圾。
尽管国家深化职称制度改革,分类推进人才评价机制改革,但是教育、医疗、工程、管理等不少领域依然对论文发表提出量化要求。比如,快递员进入国家职业大典,人社部、国家邮政局联合印发《关于加强快递从业人员职业技能培训的通知》,并开展快递员职称评审工作。曾有一度,紧随而来的问题是他们评职称是否需要发表论文。
作者和期刊是共同成长和相互成就的,期刊选稿和审稿要更加关注论文质量。要推动学术期刊朝着专业、开放和包容的方向发展,不问出处地发表研究生、博士后、讲师等职场新人以独立作者或第一作者提交的论文,不去关注作者来自什么高校,更不去看作者的数量和排序,以及是否标注基金项目。这并非一道行政命令可以药到病除的,而更需要充分公平竞争的学术期刊市场环境。
2024年底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整治“内卷式竞争”,而在学术界,这在期刊论文发表方面尤甚。在高校教师延聘和职称评定中,推动以代表作为主的评审制度,而不去计较论文数量。在其他非学术领域不鼓励乃至杜绝期刊论文发表要求,减少不切实际的“为发表而发表”,并打破围绕学术期刊而形成的黑产灰产。这些方面的综合改革,或可让学术的回归学术,让学术界更加风清气正。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马亮(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编辑:西西;校对:杨许丽。封面题图为电影《论文》(Tesis,1996)剧照。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最近微信公众号又改版啦 大家记得将「新京报书评周刊」设置为星标打开2024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入围书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