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樟木箱子前翻找冬被时，蝉鸣正穿透纱窗。七月流火在母亲的老宅里凝成粘稠的琥珀，汗珠顺着脊梁滑进棉布裙腰褶。织锦缎被面下露出牛皮纸信封的尖角，带着樟脑丸的苦香。

照片上穿白大褂的男人在擦拭显微镜，玻璃器皿在他身后折射出冷光。我数着他白大褂第三颗纽扣处的钢笔渍，突然发现他的下颌线与我如出一辙。电风扇在身后嗡嗡转动，母亲用长柄铜勺搅动绿豆汤的声响忽近忽远。

"妈，这是谁？"

铜勺磕在搪瓷锅沿发出清响。母亲鬓角的白发在穿堂风里飘起，左手无名指被盐酸灼伤的疤痕泛着淡粉色。去年我打碎实验室的烧杯，她徒手去捡碎片时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

照片背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1978.6.15生物所"，墨迹晕染处洇着水痕。我出生证明上的日期是同年七月二十日，父亲是第三中学的数学教师。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汗水浸透的照片在指尖打滑。

信封里还有张泛黄信笺，钢笔字被岁月啃噬得支离破碎："给囡囡买钢琴的钱已汇出。今日在实验室又看见那个会转的螺旋模型，像极了你笑起来的酒窝。"信尾没有署名，只有个蓝墨水画的双螺旋，在盛夏溽热中微微发潮。

我攥着照片在藤椅上坐下，藤条硌得大腿发麻。母亲还在搅那锅绿豆汤，铜勺刮擦锅底的声音像指甲划过黑板。她今天穿了件褪色的碎花短袖，领口磨得起了毛边，那是去年我在夜市给她买的。

"妈，你认识这个人吗？"我把照片推到她面前。

铜勺顿了顿，绿豆汤溅出一滴在她手背上。她没喊烫，只是用围裙擦了擦手，接过照片时指尖微微发抖。我注意到她右手小指有道陈年疤痕，那是小时候我发高烧，她连夜熬中药时被砂锅烫的。

"这是......"她摩挲着照片边缘，"你爸爸。"

我喉咙发紧："可我爸爸是数学老师。"

"是，也是。"她放下铜勺，从围裙口袋摸出老花镜。镜腿上的胶布是我用医用胶带缠的，已经发黄。"你亲爸是生物研究所的，叫陈明远。我们......"她摘下眼镜擦了擦，"我们是在医院认识的。"

窗外的蝉突然噤了声。母亲起身去关窗，背影瘦削得像片纸。我记得她总说怕冷，夏天也要穿长袖，原来是怕我看见她手臂上的针眼。那些年她总说去外地打工，其实是去省城医院做透析。

"那时候你爸得了白血病。"她坐回藤椅，藤条发出吱呀声，"他知道自己活不长，就......就让我带着你改嫁。"她说着说着笑起来，眼角堆起皱纹，"你现在的爸爸是个好人，他答应照顾我们母女。"

我低头看照片，陈明远的白大褂口袋里别着支钢笔，和我书桌上那支一模一样。那是母亲在我考上大学时送的，说是"你爸爸留下的"。现在想来，她说的是哪个爸爸？

"他走的时候，你才三个月大。"母亲从樟木箱底翻出个铁盒，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汇款单，"这些是他留给你的学费，从你上幼儿园到大学的都有。"

我一张张翻看，汇款单上的字迹和信笺上的一模一样。最近的一张是五年前，金额正好是我大学第一年的学费。原来这些年，他一直以这种方式存在着。

"他走之前，给你录了盘磁带。"母亲从铁盒最底层取出个老式磁带，塑料壳已经发黄，"说要等你十八岁再给你听。可我总觉得你还小......"

我接过磁带，背面贴着张泛黄的标签："给我亲爱的囡囡"。字迹有些歪斜，像是手抖着写的。我想起小时候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人轻轻拍着我哼歌，醒来却只记得调子。

"妈，我想听听。"我找出老式录音机，那是母亲一直舍不得扔的嫁妆。按下播放键时，我的手在抖。

沙沙的电流声后，传来个虚弱但温暖的声音："囡囡，我是爸爸......"母亲突然捂住嘴，肩膀剧烈抖动。我这才发现，录音机旁摆着个相框，里面是我满月时的照片，背面写着："愿我的小螺旋永远快乐。"

磁带里的声音渐渐微弱："囡囡，爸爸可能看不到你长大了......但你要记住，生命就像DNA的双螺旋，永远在延续......"沙沙的电流声淹没了最后的话语。

我望着窗外的樟树，树影婆娑。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就像小时候哄我睡觉那样。蝉鸣又响起来了，却不再刺耳。我想起实验室里那些旋转的DNA模型，原来生命真的像螺旋一样，看似断裂，实则永恒。

"妈，"我握住她布满老茧的手，"我想去看看他。"

母亲点点头，从铁盒里取出张泛黄的车票："这是去省城生物研究所的，我每年都买，却从没去过。"车票上的日期是今天，原来她一直在等这一刻。

我想起龙应台在《目送》中写道："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可有些缘分，即使阴阳两隔，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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