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今时不同往日。
21世纪的头几年，国产射击游戏还是个新鲜概念。敢在这方面吃螃蟹的，都在中国游戏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像2003年发售的国产射击游戏《抗日：血战上海滩》（以下简称《战上海》），就承载着无数国内老玩家的童年回忆。
它曾登上当时国内游戏销售排行榜TOP10，也一度成为网吧电脑的常驻游戏。时至今日，仍有对它念念不忘的老玩家，于网上苦苦搜寻游戏的下载链接。
2024年11月9日，《战上海》在Steam上架，看似为广大玩家们提供了补票的机会。但列在商店页面的两个深红色大字“差评”，多少要打消玩家们的购买欲望。
差评如潮，不是因为《战上海》游戏本身犯了什么错。
错的是向Steam上传这部游戏的人，假冒游戏开发者，还在“开发者”一栏为自己冠以“勿忘国耻”和“China Game”的名号——随即打着这些名号，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向玩家们收取19.37元、9.18元或7.31元人民币。
21年前，《战上海》就因盗版横行遭受不公对待。21年后，它又因为“收费玩盗版”的行径，被推上玩家舆论的风口浪尖。
可以玩的“抗日神剧”
《战上海》的开发商是祖龙工作室，当时他们成立了一家名叫“欢乐亿派”的公司。继开发首部国产FPS游戏《大秦悍将》后，他们想做一部能“跟日本人干一仗”的游戏。
游戏的玩法确定为类似《VR特警》的光枪射击（或称轨道射击），角色根据脚本安排的固定路线自动行进，玩家无法操控其自由移动，唯一的交互方式是射爆视野范围内的任何目标。制作组相信，把角色移动的多线程操作优化掉，对国内玩家而言更易上手，方便普及。
武器弹药亦需要通过射击获取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战上海》的故事宛如一部可以玩的“抗日神剧”。“神剧”成分增添了游戏的趣味，降低了光枪射击玩法的单调和繁复感，旨在让玩家体会到游戏封面上的宣传语——“暴爽”感觉。
我们的中国音数协游戏博物馆里，所收藏的原装正版《抗日 血战上海滩》封面
主角华成龙在过场动画里仅持有一把经典的驳壳枪，但实际流程中，他背负各路长枪短炮，乃至在游戏背景——淞沪会战的5年后，才发明出的“巴祖卡”火箭筒。
华成龙面对的敌人，也不仅只有日本兵，还有持刀浪人，忍者，自爆兵，甚至是日军生化武器实验所产生的丧尸一般的怪物。
也是一些玩家的童年阴影
无论是第一次拿到捷克式轻机枪的兴奋，高级武器子弹打光又遭遇浪人近身时的手忙脚乱，还是被最终Boss一枪秒杀被迫重玩，想要砸键盘的冲动，都构成了游戏体验的一部分，让玩家产生背版挑战、取得胜利的欲求。
“捷克式”是十分强大的自动武器
结合世纪初的中日关系背景，这部“抗日神剧”相对注重情绪输出，就连游戏的结尾都不再沉溺于过去，而是直指新闻：“日本首相日前再次参拜靖国神社……”
但制作人员借《战上海》所表达的爱国热忱依旧淳朴且真挚。游戏内有所欠缺的淞沪会战史料科普，被他们一字不落安排在正版附赠的设定集中，占了大半篇幅。
他们在正版光盘附赠的幕后花絮中提到，游戏内安排了900多个动作，包括日本兵夸张的倒地动作在内，都是通过人物动作采集得来。对动捕技术的大胆运用，不仅在2003年的国内业界遥遥领先，亦展现出与海外游戏制作水平接轨的潜力。
图源幕后花絮视频
制作组不光自研引擎，在上海实地取景，还在光盘里塞了一套“幻影特工”关卡编辑器，盼望玩家们用上“跟Office一样”的简化版开发工具，设计更具创意的关卡。
同样收藏于我们博物馆的说明书
欢乐亿派的努力和热忱，让《战上海》在中国游戏史上具备了一系列里程碑级别的意义。它是国产射击游戏的开山鼻祖之一，也是国产游戏从2D过渡至3D时代的重要注脚。
成也时代，败也时代
遗憾的是，热忱在国产游戏市场盗版横行的年代不是很顶用。
比正版便宜得多的盗版光盘，才是多数玩家接触到《战上海》的首要途径。而盗版商为了节约成本，显然不愿多印一本设定集、多录一张光盘；为了节约光盘空间，过场动画也是能删就删。
很多玩过这游戏的玩家，从未接触过设定集内的史料和幕后花絮，更别提什么“幻影特工”了。后来大家在网上看到这游戏有开头和结尾动画时，大多是头一回见，
开头动画
即便欢乐亿派做了包括调低定价在内的一系列准备，《战上海》还是没能摆脱盗版的诅咒。也没办法，玩家心态和时事政策暂且不论，当时的经济发展水平、家用电脑和互联网的普及率都远不如今，国内玩家群体养活正版游戏的物质条件就尚不成熟。
鼓励玩家购买正版的抽奖活动
或许因盗版泛滥影响收入，欢乐亿派也失去了努力的劲头。《战上海》发售仅半年后，续作《抗日：血战缅甸》仓促推出，复用了大量前作素材，玩法更单调，连镜头脚本都不做了，改为类似《抢滩登陆》的坚守阵地战，影响力实不如前。
《抗日：血战缅甸》截图
欢乐亿派原定制作“抗日三部曲”，计划于2004年春节推出《抗日：血战钓鱼岛》，然而游戏始终没有问世。这一年，完美时空网络技术有限公司成立，祖龙原班人马悉数并入，欢乐亿派随即解散。
2005年3月，日本要求成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中国各地掀起反日浪潮。为了支持这期间表达抗议的“全球华人签名活动”，完美时空将《战上海》的完整商业版本上传，供广大玩家免费下载。据报道记载，短短三天内，就有超过16.6万人从网站下载了游戏。
图源互联网档案馆
投入公共领域开放免费下载，展现了一家中国商业公司的爱国热忱，也代表版权方基本放弃了通过这部游戏盈利的意愿。也许在那时做一部质量能打的抗日题材单机游戏，注定只能赔本赚吆喝。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多年后，Steam平台已经变成国内玩家接触正版游戏的重要途径。还是完美跟北美大厂Valve建立合作关系，将Steam平台的国内代理收入囊中。
极具戏剧色彩的是，《战上海》是在这个正版平台又一次遭受盗版的迫害。
一位自称“勿忘国耻”和“China Game”的“开发者”，将《战上海》原封不动上传到了Steam平台。若不是游戏在宣发和售后过程中漏洞百出，玩家们大概还真不会那么快就注意到，这游戏是未经授权私自上传的。
首先是明显由AI创作的商店封面图就引人怀疑——把华成龙画成黑手党老大，手握武器的姿势古怪，握的也是游戏里根本不存在的武器，就连枪口都画歪了。
然后是为早已免费的游戏被强加的价格——游戏本体国区售价19.37元，比2003年的盗版商卖得还贵，内容则毫无区别，没有重制关卡，没有高清贴图，分辨率都是4:3原汁原味。可是于“推荐配置”的显卡一栏，“开发者”却填入了英伟达在2016年推出的GTX 1060。
被一齐上架至Steam的两个DLC，“豪华版”售价9.18元，“黑太阳”售价7.31元。
“豪华版”介绍写着包含“完整的游戏攻略及附赠资源”，实际上只有在网上随手一搜就能找到的操作方法和作弊码，却没有欢乐亿派当年精心编排的花絮视频、编辑器和设定集这些明显更有意义的内容。
至于“黑太阳”，则是收录了据称“未删减”的同名香港电影《黑太阳》系列，其中记录了侵华日军“731部队”细菌战的罪行，虽符合“抗日”主题，但跟游戏本身毫无关联；何况这些电影同样也是未经授权上传的。在游戏主菜单，点击“制作人员”选项会即刻播放这几部《黑太阳》，倒是原本的制作组名单不知去向。
游戏与电影制作人的满腔热血和爱国情怀，都被个人窃取，化为诈取钱财的手段。到这一步，用“嘴上都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来形容这位自称“勿忘国耻”的“开发者”，已经毫不为过。
在回应玩家时，该“开发者”的攻击性也非比寻常。他删掉Steam社区的任何讨论帖，将讨厌AI画风的评论打成“满清封建思想”“丢人丢国外了”；还在差评下方倒打一耙，污蔑差评玩家都是水军，“为了索要激活码刷好评还想要收好处费，不给就恶意抹黑”。
结果气愤的玩家们都记住了回复自己的那个昵称：“OneheartX”。有网友爆料称，这个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充当李鬼了。另一部国产经典游戏《赵云传》，也遭到了这个人的毒手。
今年1月，《赵云传》重制版《赵云传：云汉腾龙》上线前三天，便有一款假冒的《新版赵云传》上传至Steam，不仅游戏内容和原版没啥区别，顶多加了几个非官方模组；要价还比官方重制版更贵。
“开发者”的攻击性回复，也和盗版《战上海》的情形如出一辙。
更有网友指认，此人正是百度贴吧《赵云传》吧前吧主，有着收费倒卖盗版《赵云传》整合包的前科；在任期间他还封杀其他模组作者、封锁官方重制版的消息，在有玩家提出退款时，哄骗对方接受远程控制，再将其电脑C盘格式化以示报复。
被赶出贴吧后，他向Steam上传盗版《赵云传》整合包，虽然吃了不少差评跟举报，其商店页面却依然坚挺，至今仍未下架。或许是从中尝到了甜头，他才盯上了《战上海》。
Steam为《战上海》贴了个“正在了解该游戏”的标签，但没人知道这调查究竟要多久。Steam的侵权举报只能由版权所有方或被授权方发起，但当年的欢乐亿派早已解散，想来也很难作为真正的版权方去进行申诉。
考虑到Steam目前“给100美元就能上”的游戏审核生态鱼龙混杂，盗版《战上海》恐怕仍能避过监管，在平台角落苟活很长时间。不知完美和V社之间的关系，能否让维权顺利一些。
今非昔比
但不论这场风波最终如何收场，在这次事件中，国人玩家们的态度是明确的。
他们本想为当年的那份情怀补票，发现挂上Steam的其实是李鬼后，都无比坚定地站在版权方一边。他们于Steam平台及各大社区，将盗版行径痛斥为真正的“国耻”，哪怕不得不给假开发者送份游戏钱，顶着删评和永久封禁的压力，也要留下一条醒目差评警示后来的玩家。
尽管目前国内游戏开发环境依然坎坷，盗版问题谈不上根绝。但至少在简中用户占了28%的Steam上，已经有了足够多愿意支持正版的中国玩家。相信这样的环境，终究会孕育出更多的优秀国产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