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从城南的旧庙里捡到了奄奄一息的裴羡。
直至我们大婚那日,裴羡摇身一变从教书的先生变成了邻国的皇子。
十里红妆的王宫转眼间血流成河。
他当着我的面亲手砍下了我父皇、母后的头颅。
后来,只因他表妹的一句喜欢,他便当场活剥了我亲手养大的小狐狸的皮,制成狐裘赠给她。
最后,直至我面容尽毁,腹中的胎儿也没能保住。
我疯了,顶着一副伤疤可怖的脸,日日都在王宫门口重复地吟唱一首歌谣,宫人们对我疯癫的模样避如蛇蝎。
裴羡却红着眼朝我跪了下,亲手递给了我一把刀,“时愿我错了,如果能让你好受,我宁愿死在你手里。”
1.
裴羡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遥遥的站在我的对面。
那身喜服红的夺目,红的妖冶……就像裴羡手里那把沾满猩红鲜血的剑。
只一眼,便让人觉得寒意凛然。
我狼狈地跪在地上不停地冲着面前的裴羡磕着头,温热的血不停地顺着我的脸颊流淌,可我却毫无知觉。
“阿羡哥哥,时愿错了,时原错了……我不逼着你娶我了。”
“时愿不嫁你了,求求你,求求你饶了父皇母后。”
我惊恐的声音夹杂着颤抖的哭腔,可尽管我将头磕得血流如注,对面的裴羡连一个施舍的眼神都未曾落在我身上。
强忍着身上的痛意,我缓缓地往裴羡所在的方向爬去。
周围的厮杀声混着兵戎相见的铮铮声,还有宫女太监们的求救的哭喊声……我身旁的护卫不间断地有人死去。
我像行尸走肉般卑微地匍匐在地上一点点地在地上爬行,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视线内出现一双精致的鞋履,我的手刚伸了过去,就被人一脚踢踹到了胸口处。
喉咙里顷刻间弥漫出一股血腥味,我哇的一下吐出了一大口血。
“阿羡,你怎么还不杀了这个贱人?”
视线内出现一张陌生冷硬的脸,我泪眼蒙眬地向裴羡看去,心里还存着最后一丝希冀。
“舅父,秦时愿不过只是一个废物而已,留着她也没有什么威胁。”
裴羡话刚落,被他称为舅父的人有些不满地蹙了蹙眉。
裴羡扯了扯嘴,看向我的眼神几近没有什么温度,“我只是想留下一个亲眼见到我大仇得报的见证人而已。”
我的指尖缩了缩,意识到他话里的深意后,我惊慌地撑着地想要起身,可四肢的酸软和胸口的疼痛使我每次在即将要翻过身后,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我躺在地上转过头,泪光莹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裴羡狼狈地大哭起来,“裴羡,你不能这样做!”
“父皇和母后对你那样要好,你怎么可以杀了他们!怎么可以!”
听到我的话,裴羡面无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阴翳,他居高临下地走到我的身前。
“时愿。”
他启唇轻声叫着我的名字,轻柔的语气让我恍惚间回到了似乎他还是那个温顺谦和教我读书的先生。
可手掌传来那股锥心的痛意,又将我带回冰冷的现实。
我的视线定格在裴羡用力拧着我手的脚上。
他是那么用力,仿佛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秦时愿,你听好了,我杀他们是因为他们罪有应得。”
“你为了救你的父皇母后可以做到向我跪地求饶,那我呢?”
“我连跪地求饶,求他们别杀了我父皇母后的机会都没有!”
裴羡说的话令人振耳发聩,他的眼底是汹涌的恨意。
我的颅内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轰隆声——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走到如今的境地,明明前几天我还在筹备着满心欢喜地嫁给他。
直至,在意识全消之前,我亲眼看见,他手执长剑,一刀斩落了我父皇母后的头颅。
仅一瞬,我的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用手攥住,然后再撕裂。
我多希望,那仅仅是一场噩梦。
直至我陷入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在梦里,裴羡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布衣手中拿着一本我叫不上名字的书,他轻挥衣袖,步态轻盈,恍如谪仙降世。
我开心地朝他飞奔而去,“阿羡哥哥。”
可却在我即将贴在他身上时,裴羡伸出二指落在我的肩膀处将我定住,又把手中的书卷成筒状轻轻地敲在我的头上,轻斥道,“公主应该叫我夫子。”
我捂着额头,朝他努了努嘴,裴羡无奈摇头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宠溺。
我一时被他嘴角荡漾的弧度勾得失神。
半晌,脑子里只留下一句话。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刹那间,梦中的场景骤然转变,裴羡身着一袭红衣连着瞳孔都染上了嗜血的猩红,他提着一柄锋利的长剑,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秦时愿,我要你给我父皇母后赔命!”
2.
我霎时间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布满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一睁眼便看到了头顶上的床幔。
这还是我原来住的地方……屋内的一切陈设都没有变化。
难道那真是一场梦?
回过神后,身上那股痛彻百骸的酸痛以及我头上结了痂的伤疤又在提醒我梦中的一切又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梦中的场景太过可怖我甚至不敢细想一遍。
我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定定地坐在床上。
下一秒,屋内的门被人毫无征兆地推开。
来的人是何皎月。
她穿着一身雍容华贵的衣服,头上戴着不俗的珠宝臻品。
就在前几天前,她还是一个跟在裴羡身边伺候他起居的丫鬟。
我早该察觉到的,何皎月和裴羡的关系一定不简单。
当时我就疑惑,为何我每次去找裴羡时,他院内的婢女总会莫名地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盯着我,又为何向来不近女色的他只单独留下了何皎月一个。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我的视线落在她用螺子黛精心描画过的眉,看得出她为了见我是用了心打扮的。
“哟,公主您醒啦。”
她刻意着重了公主二字,透着满满的讽刺意味。
我只问她一句,我心里最在乎的问题,“我的父皇和母后呢?”
她听罢,掩着嘴肆无忌惮地大笑出了声,眼底是满满的轻讽和得意,“什么父皇母后?您还以为自己还是大秦的公主呢?”
“我告诉你,大秦在七日前就被灭国了,你所谓的父皇母后亲手被阿羡砍下了头,就连尸体也被丢去后山喂狼了,而你现在的身份就是一个亡国公主,连宫内一个婢女的身份尊贵都没有!”
何皎月的话像断了线的珍珠噼里啪啦地在我耳边作响,我唯一听进去的只有那句。
我的亲人被裴羡亲手杀了头,就连尸首也没留下。
父皇母后的音容仿佛还在昨日回现,我难以接受这样荒谬的话。
“你胡说!你胡说!”
我一把掀开床上的被子,疯了一般向何皎月冲去,恨不得将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撕烂。
见我冲了上来,她方才得意的神情变为了惊慌。
“秦时愿你疯了!”
我死命地撕扯着她的头发,像一只发怒了的野兽难以自控,“我的父皇母后到底去了哪!到底在哪!”
忽地身后的肩膀处传来一阵痛意,我的手臂被人突然卸了力,麻木地垂了下来。
裴羡不知何时进的门,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后的何皎月护了住,一脸怒气地盯着我。
“秦时愿你疯了不成?”
“阿羡哥哥,她骗我说你将父皇母妃都杀了,还将他们丢在了后山里喂狼,这是假的对不对,她是骗时愿的对不对,你不会这样对我的……”
我像濒死的人看到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住裴羡的衣袖,一脸殷切地望着他。
裴羡敛了敛神,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我倒不至于做到那种程度。”
我粲然一笑。
我就知道,阿羡他不会这样对我的。
那天发生的事,不过只是一场梦。
下一秒,裴羡冷不丁地从我手里抽出衣袖,又将两个盒子递在我手中。
我不解地抬头看去,他冰冷的眼神逐渐与梦中的神情重合。
“我是杀了他们,念在他们过去没有对我苛刻,我留了他们全尸还安葬了他们,而你手中正是他们的骨灰。”
啪嗒——
我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刹那间,我感觉我的世界失了声,只能看到裴羡一张一合的嘴。
就连心脏仿佛也被人拿刀一刀一刀地钝了开,痛的我无法呼吸,以至于有一口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其中有几滴溅落在了裴羡的衣袖上。
我没有错过他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嫌恶。
后知后觉的我,无措地蹲在了地上,将那两盒父皇和母后的骨灰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红着眼,哽咽地出声,“阿爹,阿娘……时愿错了,时愿真的错了。”
我不该不听你们的话,从城南的旧庙里将当时身份不详的裴羡捡回宫里。
更不该不听你们的话,执意要嫁给他。
最后引狼入室,不仅自掘坟墓还害了你们。
时愿有罪,该死的明明是时愿啊!
老天……你不公啊!你不公!
我只是喜欢错了人,你却要如此惩罚我。
3.
亲人离世的伤痛让我的身体一蹶不振。
前两个月我在床上不间断地昏迷,后一个月我被何皎月丢进了阴冷的柴房,所幸那些下人在收拾我的东西时,连带着将我的一只小狐狸也扔了进来。
昏昏沉沉中我感到脸上一直停留着一股温热的触感。
一睁眼,我便对上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小狐狸见我醒了之后,竟像小狗般开心地晃荡起了尾巴。
隆冬里,我和小狐狸相互依偎着在潮湿阴冷的柴房里彼此取暖。
门外有人端来一碗嗖旧的米粥,还有几个冷硬的馒头。
所幸米粥被加热过,透着汩汩的热气,我将馒头冷硬的外皮剥开丢进了粥里,将里面还算新鲜的白瓤喂给小狐狸吃。
小狐狸吃得很急,像是饿了很久。
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模样我情不自禁地红了眼眶,小狐狸以前的嘴很挑,那时候父皇命人从南方快马加鞭送来的珍贵的白鲫鱼,它都不吃。
如今只是一点冷硬的馒头,它竟吃得这般模样,我心里五味杂陈。
小狐狸又何尝不象征着我呢?
从一国尊容、金枝玉叶的公主,如今沦为任人欺辱的阶下囚。
我将那碗透热气的白粥端了起来,扑面而来的酸馊味让我不自觉地干呕了一下。
但我现在的身体急需摄入一点食物,不然我会撑不过这个冬天。
就在我将嘴凑到那碗粥前时,忽地透过薄薄的、被纸糊成的窗户,有一颗坚硬的石子穿过,将我碗中的米粥打落在了地上。
“秦时愿,没想到有天你也会沦落成这般模样!”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话落,拿着弹弓的何皎月从门外款步进来。
我有些戒备地盯着她,“你来干什么?”
“来探望下你呀!曾经大秦最尊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如今竟沦落到在柴房喝酸馊的米粥!哈哈哈哈——”
我没有理会她,径直地将还剩些米粥的碗里捡了起来。
啪——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我的脸上时,碗中唯一所剩的那点米粥也被晃洒了出去。
何皎月落下刚抬起的手,咬牙切齿地盯着我,“但是,秦时愿,你现在连一碗嗖的米粥都不配喝!”
“你现在只是代罪之身罢了……”
她话还没说完,就骤然发出一道惊呼声。
小狐狸不知何时冲得上去,隔着衣服,它死死地咬着何皎月的小腿,有血丝逐渐溢出。
何皎月表情扭曲地用力地甩着自己的腿,“来人!来人!哪来的畜生!”
柴房外有侍卫涌入,小狐狸被提着后颈拎了起来。
裴羡随后进了门。
何皎月哭得梨花带雨般冲进了他的怀里,“阿羡哥哥,我只不过是来探望一下时愿姐姐,她就命她的小狐狸咬伤了我!”
她边哭边掀起衣摆将小腿处的伤口显露在裴羡的面前。
裴羡的脸顿时沉了下来,冰冷的视线化作刀子一般朝我和小狐狸射来。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狐狸则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他之前最是宠爱小狐狸,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小狐狸也一向和他亲近,我想,他应该是不会怪罪它的。
说不定还能将小狐狸带走,这样它就不用和我受苦了。
可接下来,裴羡说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