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人知道,太平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静静地安卧在鲁北平原这一片充盈着幸福与安宁的大地上的。
我对太平庄的准确记忆是从我大嫂过门的那一天开始的,那一年我四岁。记得当时新房里挤了很多人在笑着、闹着。大嫂抱着我站在炕前,笑盈盈地跟屋里的人说着话。我一会儿看看大嫂,一会儿看看周围的人,也不知该说什么,时不时地摸一下大嫂装在我荷包里的糖块儿,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有人问我,你想不想娶媳妇?我说,想。屋里的人都笑了。想娶个什么样的?我说想娶嫂子。屋里的人笑得更厉害了。嫂子也笑了,用手胡噜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嫌屋里闷得慌,就挣开嫂子到院子里去看坐席的去了。按照村里的风俗,一家有喜事,村里家家都来人坐席喝喜酒。那一天,整个太平庄都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
大嫂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什么字都认得。刚开始的时候,她指着门框上的红对子教我认字: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我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还是很快就那些字都认过了。嫂子直夸我聪明,我也很高兴。自那以后,我就经常从糊在墙上的报纸上挑一个好看的字,让嫂子教我认。
嫂子不光会认字,而且神通广大。有一天晚上村里放电影,我早早地就去了,可是电影刚开始演,我就困得东倒西歪了。我娘连拖带拽地把我弄回家,打发我睡着后又接着去看电影了。不一会儿我就被恶梦吓醒了,看到屋里没人我就更害怕了,于是就拼命地哭,嗓子都哭哑了。哭了好一会儿,嫂子回来了,她赶紧抱起我在屋里转着圈儿地哄我,我却一直哭闹个不停。嫂子压低声音跟我说,别哭了,你要再哭,墙上那几个人也会跟着你哭的。
我家的北墙上并排贴着5个人的画像,前4个人全是大胡子,第5个人没有胡子,戴着有红五星的八角帽。这5个人都不笑,我平时都不太敢看他们。听嫂子这么一说,我惊恐地打量着他们,发现他们比平常的时候更不高兴了。我又试着哭了几声,果然看见墙上那几个人都哭了,都拿眼睛瞪着我,哭的声音跟我的差不多。我哭,他们就哭。我停,他们也停。这可把我吓坏了,我再也不敢哭了,慢慢倚在嫂子怀里睡着了。后来我渐渐知道了那5个人分别是谁,也知道他们不可能真哭,但那天晚上的情景却又是那么逼真。这一个来自儿时的朦胧的困惑,当我在成长的岁月里歇脚的时候,偶尔会从记忆的沉滓中泛起,就像从茫茫海底冒起的一个小气泡儿,抓不住却也无法释怀。
多年以后,我向大嫂求证这件事。我问她,当时墙上那些人的哭声是不是你模仿的,是故意吓唬我的?我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有这样的事吗?”大嫂捋了捋已经花白的头发,目光悠远而迷离,但她最终还是慢慢摇了摇头,还给我一个歉意的微笑。嫂子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杌子上,她的小孙子正像一个小猴子一样粘在她身上蹿上蹿下。小院儿里阳光明媚,涌动着无限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