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派新闻记者 文和刀 发自武汉

韩国总统尹锡悦制造的短命戒严持续发酵。戒严令取消的当天下午，韩国政坛6个在野党向国会联合提起针对尹锡悦的弹劾案，7日进行投票表决。

此前，尹锡悦所在执政党达成共识，反对弹劾尹锡悦。当前，执政党在国会议席不是多数，在野党拥有190个席位，弹劾案如果要达成，至少要200票同意。

这场戒严风波之后，尹锡悦将何去何从？ 风波背后反映了韩国怎样的政治生态？九派新闻记者近日采访了辽宁大学美国与东亚研究院教授、院长吕超，中国亚太学会朝鲜半岛研究会委员，前《人民日报》驻韩特派记者王林昌。

执政党要求尹锡悦退党，反对将其弹劾下台，可能是想借机成立看守内阁

九派新闻：尹锡悦所在执政党也都要求他退党，但现在执政党国民力量通过决议反对弹劾尹锡悦，执政党的态度为何会发生变化？这是出于怎样的考量？如果执政党集体出席投下反对票，尹锡悦弹劾案是否会得到通过？

吕超：当前执政党为了保持其执政地位，若弹劾案得以通过，根据法律程序，可能会导致提前举行总统大选，从而动摇其执政地位。因此，执政党——国民力量党作出了全党一致的决定，坚决反对弹劾案的通过。

弹劾案由六个在野党派提出，以共同民主党为首的191名议员联名提出。然而，弹劾案的通过需要在300名议员中获得至少2/3的票数，即至少200票。尽管国会投票是匿名的，但执政党成员若受到党内纪律的约束，将无法参与国会投票，甚至不会出席大会，则投票已无实际意义。具体情况也要看执政党内部有没有议员不顾决定去参加投票，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现在，执政党的考量我想首先是保住执政党自身的执政地位。不能让在野党上台，这样的话执政党就彻底输了，所以他们做出了禁止本党的议员参加弹劾案投票这样一个决定。目前来看，执政党党首做出了非常明确的决定，就是不同意弹劾案，但是要求尹锡悦退党而且辞去总统职务。

执政党国民力量党党首 韩东勋很可能是要达到这样一个目的：尹锡悦辞职以后，由国务总理韩德洙代行总统，这个时期执政党可以借这个机会组成看守内阁，由韩东勋来主持具体的一些事务，这可能是执政党内部的一个考量。

九派新闻：尹锡悦的戒严令仅6小时就被推翻，他为何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还要这么做？一般来讲，韩国总统要做出戒严的决策，需要履行怎样的程序 ？

王林昌：如果总统要做出这个决定的话，首先还要经过国会的审议和通过。所以尹锡悦的做法本身是违反宪法的，在程序上是不通的。

发动这次戒严，类似于军事政变的形式，能成功了更好，那失败了也是如此。所以他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对于他来讲后果基本上都是一样。他自个也认为这种失败是注定，并没有更多的胜算。这种情况之下，他只能是铤而走险。这步险棋看来失算。

九派新闻：韩国又一次进入弹劾现总统时间。“弹劾”的效果是什么？那些被弹劾过的前总统们都怎么样了？

王林昌：韩国历史上遭弹劾的只有两个总统。一个是卢武铉。当时韩国虽然发起了对卢武铉的弹劾，但是没有成功，卢武铉还是继续在当总统。但是他下台之后也还是遭到了当时执政党的“追杀”。

第二个遭弹劾的，通过的，就是朴槿惠。她被弹劾通过也很具有戏剧性。为什么呢？当时韩国的执政党采取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措施，大法官在投票时需要公开，把大法官投票放在群众的监督之下。因此当时大法官们也一致投了赞成票，使得对朴槿惠弹劾成功。朴槿惠在服刑期间的待遇与尹锡悦对她实行的手段也有关。

九派新闻：韩国内阁成员集体请辞，当政府出现这一举动，透露出怎样的信号？

吕超：一系列紧急戒严令确实是引火烧身、孤注一掷。戒严令被解除以后，韩国现任内阁的全体高级幕僚一起提出了集体辞职，这个情况对于尹锡悦来讲是非常致命的一击，在韩国政坛历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这说明尹锡悦在自己的内部众叛亲离，因为所有这些高级幕僚都是他亲自任命的。

在保证执政党继续执政的这样一个前提下，他自己提出辞职的话，那么有可能由韩东勋来负责。韩东勋曾经也是尹锡悦的亲信，结果担任职务以后，总是和尹锡悦有些对立。尹锡悦走投无路。在执政党内的逼宫下，我们预测很可能组成一个代总统的班子，由韩东勋来收拾局面。

尹锡悦执政风格独来独往、不顾一切，在韩国历届总统当中是唯一的

九派新闻：有分析指出，尹锡悦宣布戒严，是其上台以来施政不断受挫、深陷困境之后的孤注一掷之举，如何看待这一观点？尹锡悦上台后，遇到了哪些问题？

吕超：尹锡悦被什么事情给逼成这个程度？目前来讲有几个原因。一个是金建希案被紧追不舍。他不断地给否了，在野党不断地提，就拿这个事一定要说到底。如果金建希被判有很严重的罪行，很可能尹锡悦仕途就要结束。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想把李在明置于死地，李在明有罪这个案本来已经做成了，结果又被韩国的法院给推翻了。这导致尹锡悦大为恼怒，因为尹锡悦自认为司法界属于大本营，应该是听他的话的，结果李在明被宣布无罪，这也导致他感到危机出现。

还有一个比较直接的原因，也就是韩国媒体比较认同的，就是现在在野党在国会占有优势，结果所有尹锡悦认为重要的议案拿到议会去讨论时，一律都被驳回，一律都被否决。这个总统简直太难受了。

九派新闻：尹锡悦当时是如何被选上总统的？选民是如何看待他的竞选承诺的？

吕超：以尹锡悦的整个简历来看，非常有意思。他从来没从过政。历届总统都有过从政经验，当过议员。尹锡悦是什么也没当过，只当过检察长。由于曹国案，他和当时的韩国总统整个闹翻了，闹翻了以后不干了，不干了就叛逃了，叛逃到当时的在野党国民力量。国民力量党当时正好没有一个像样的总统候选人能和共同民主党进行竞争，就顺势把尹锡悦推出来当这个总统候选人。

当时尹锡悦有什么样的“光环”呢？一个是他在法律界以凶狠著称。以前历届的下台总统，比如说朴槿惠还有李明博，他们下台以后虽然被判有罪，但是可以安安稳稳在家生活。但是尹锡悦毫不放松，他努力把两位前总统给送到监狱里边去了。朴槿惠的表现，韩国民众绝不原谅，在这种情况下，他把朴槿惠送到监狱里可以说是顺应民心了。选民一看，这个新出来的黑马确实是有一股猛劲儿。

他的执政风格独来独往、不顾一切，这样的执政风格，应该说在韩国历届总统当中也是唯一的。他能做出不和任何人商量就去颁布戒严令，而且要把在野党都当成亲朝分子一律抓起来，这样一个决定，确实是有一些一意孤行。

另一方面 ，在野党也就是他的对立面，实在是太强大。我们看到李在明确实是很拼命的，在 12月3号的当晚，他打着直播视频翻墙，因为国会大门已经被大兵把守了，他翻墙过去参加投票，对他紧追不舍，尹锡悦这个总统的执政生涯最后可以说是焦头烂额。

九派新闻：尹锡悦的支持率降到了17%这一最低点，选民对他不满意的地方在哪 ？

王林昌：有两点，内政上的失败和外交上的失利。

韩国民众很看重韩国的外交。他亲日，很多地方超出了韩国国民所能承受的限度。他在内政上、在外交上已经激起了民众的反感，他这个困境除了现实困境以外，还是有自己的因素。

韩国民主制度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甚至痛苦的过程。李承晚当权的时候，曾经实行过戒严，伙同美国镇压韩国民众，那么当时韩国的民众就起来推翻了李承晚。造成光州事件的全斗焕，人民也是起来反对他，那么最后他也被捕入狱，甚至判处过死刑。

经过长期的斗争，韩国民众有了这么一个传统。尹锡悦走一条军事政变独裁的道路，在韩国已经没有市场了。民众情绪的演变已经使他没有这个基础了。

九派新闻：尹锡悦作为“政治素人”，从您的观察来看，尹锡悦的才能与历届韩国总统相比如何？

吕超：尹锡悦个人更加独断一些 ，在韩国的政治环境下，尹锡悦任性一次，有可能就使自己的总统生涯走到尽头。韩国的总统任期5年，只有一任，永远不能再选，又不能连任。一锤子买卖，一定要干到底，不然的话就会败得很惨。

韩国政坛弹劾频繁，议员质询若对官员回答不满意就发起弹劾

九派新闻：在韩国历史上的历次政治风波中，“戒严”是一种什么等级的手段？遇到什么情况才会动用“戒严”？当时韩国的政坛背景是怎样的？

吕超：戒严是国家戒备最高的手段，国内问题或者是国外侵略遇到最危急的时刻才能采取这样的手段。总统颁布戒严令，上一次是1980 年，正好是韩国国内由于朴正熙遇刺身亡，政权风雨飘摇之时。军人政变上台的全斗焕总统采取了戒严的措施，也就是全国使用军队来管理，采用军队来镇压一切，所以出现了像光州事件这样的流血事件。

尹锡悦采取这样非常极端的手段，按照他的想法，把在野党都当成反国体人士，想用军队来镇压，包括国会议长、在野党领导人，这些都在他镇压之列。如果这样的措施得以实行的话，那么韩国社会很可能回到朴正熙时代那种军人独裁的社会，我想韩国整个社会也不容出现这样一个历史倒退。

九派新闻：被弹劾的不仅是尹锡悦本人。尹锡悦曾表示，国会自政府上台以来，共发起了22次针对政府官员的弹劾动议，而自今年6月第22届国会成立以来，已对第10名官员展开弹劾行动。这种频繁的弹劾行动意味着什么？

吕超：在野党和执政党之间的这种斗争，是频繁发起弹劾行动背后的主要原因。韩国的国会正在对参加所谓戒严令的相关政府官员进行质问。所有这些官员都坐在国会厅，国会议员们对其提出各样的质问，如果答复得不够满意的话，马上就会受到弹劾，而且对官员的弹劾更容易通过一些，从这次情况来看，尹锡悦可能要带动一大批官员被弹劾。

这种频繁的弹劾行动，我认为是韩国政治斗争日益激烈，最主要还是执政党和在野党之间的对立矛盾越来越激烈的体现。

九派新闻：韩执政党代表要求尹锡悦退党、总统府官员和国防部长官全体辞职。尹锡悦被彻底“放弃”了吗？此时此刻的尹锡悦还有什么招可以使？ 尹锡悦所代表的检察系统，作为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在政坛扮演着一股怎样的力量？

吕超：一般认为尹锡悦出身于检察系统，而且最高光的时候曾经是检察长。但是，整个韩国的检察系统，或者是整个韩国的法律系统都缺乏公正，也充满了党争。刚才举过例子，李明博和朴槿惠作为下台总统，本来在家度过剩下的日子，尹锡悦为了表现自己的能力、立功劳，坚决通过各种各样的法律手段，把两位前总统送进了牢里边。后来文在寅当了总统以后，又特赦了朴槿惠。这种翻手云覆手雨的情况，很难说韩国的法律界有什么公正可言。

有的时候韩国一些重大的腐败问题，没有检察系统，很可能就被官官相护包庇下去，但是韩国的检察系统又受政治所左右。这次尹锡悦有可能会 作茧自缚，最后对他追究罪名的有可能正是韩国的法律系统。

尹锡悦也并非完全走投无路了。如果参与戒严的这些法务官员仍然在位的话，那么有可能还会在某些问题上站台尹锡悦，让他这个总统的职务能够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