绩效社会里,“无所事事”意味着什么?德国哲学界新星这样说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12-23 14:26:18

哲学家韩炳哲

《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韩炳哲 著 陈曦 译 中信出版集团

韩炳哲被誉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他对数字时代人的精神状况有着深刻的洞察,并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广泛关注。维特根斯坦认为“对不可说的,我们必须报以沉默”,海德格尔援引老子的“知其白,守其黑”来讨论此“不可说”之物,其实质为“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生发万有的“无”“黑”“道”及“圣人处无为之事”的“无为”,韩炳哲将此“无为”譬喻为“无所事事”,其意义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与显示。而电影作为“展示”的媒介,其运动影像对“不可说”之物进行敞显,让观众静观“无所事事”之奥妙。韩炳哲在他的著作《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以下简称《无所事事》)中论述了“静观”“无所事事”及“让存在”的逻辑性及重要性,全书由六篇文章构成,从轴心时代走到数字时代,横跨西方与东方。

“无所事事”并非弱点和缺陷

韩炳哲认为当下社会的“大数据是十分有效的精神政治的工具,它可以全面地获知关于社会交际的动态。这种认识是一种统治认知,可以介入人的精神”,这种无孔不入的系统操控导致“行动强制、生产强制与绩效强制,让人无法呼吸”。阿甘本认为此种现象的根源来自资本主义,其本质是一种新型宗教,但它“既不确立真理也不指向救赎,是有史以来最激烈、最无情、最非理性的宗教”,人们“虔诚地礼拜,礼拜的仪式是劳动,而礼拜的对象是金钱”。而海德格尔则更早地就预见到此种后果,他认为人将万物对象化、符号化,最终亦将自己对象化、符号化,而现代技术又将人从大地上连根拔起,使人成为无家可归者。那么,如何解决现代人的困境,如何实现人的自由,海德格尔给出了“诗意地栖居”在语言之家中的建议,并倡导以老子“知其白,守其黑”式的“无为”来面对世界。

《无所事事》在海德格尔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无所事事”的解救之道。韩炳哲引用保罗·策兰的诗“你教你的手睡觉”,他认为“睡眠和梦是真理钟爱的场所”,因为万物在“潜意识生机勃勃而富有创造力的睡眠中敞开了其自身的真理(在睡眠中,轻拂过我们的万物探向更深处,酣睡的双手握住了开启真理的钥匙,它们曾徒劳地找寻这把钥匙)”,人们,如汉娜·阿伦特,曾以“积极生活”与“行动”来找寻这把钥匙,但韩炳哲对此提出异议:“真正强烈的经验并非来自工作与绩效,也不是从行动中产生。它往往以一种特殊形式的被动与无所事事为前提。”无所事事“不是无力行动、拒绝行动,也不是简单地在行动中缺席,而是一种独立的能力。他有自身的逻辑和语言,有其自身的时间性,有自身的结构与气势,甚至有其自身的魔力”,它“不是弱点和缺陷,而是一种强度,只不过在积极社会和绩效社会里,人既无法感觉到它,也不会认可它。面对无所事事的国度及其财富,我们不得其门而入”。

语言不应止步于工作和生产信息

维特根斯坦认为“能显示的,不能言说”,且不能言说的要远大于可以言说的内容,只以“显示/敞显”的方式呈现。安德烈·巴赞在论及电影的特性时谈到了其“展示”的特质,此特质恰恰与“不可说”之物的“显示/敞显”特质一致。在电影大师费里尼、伯格曼与塔可夫斯基的多部作品中,都能静观到老子“无为”或“无所事事”的思想或逻辑。费里尼在电影《八部半》(1963年)里将老子“无为”的思想进行了具体呈现,得以让观众静观“无所事事”的魅力与沉思的力量:电影中基多决定不拍他的第九部电影了,恰如兰波不再创作诗歌、马拉美也致力于沉默一样,基多以“不拍”的“无所事事”进行“维特根斯坦”式哲学跳跃。

《无所事事》中提到了塞萨尔·巴列霍的诗,罗伊·安德森在电影《二楼传来的歌声》(2000年)中也用巴列霍的诗多次提醒、启示倦怠的现代人:“安坐者是可爱的。”此“安坐”是无所事事地坐着静观,如阿纳克萨戈拉所认为的“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静观”一样。韩炳哲认为“新生的人之子睁开眼睛不是为了行动,出生意味着从没有客体的黑暗中被释放出来,进入光明的世界静观其光”,以便之后“用其光,复归其明”。在李安的《卧虎藏龙》(2000年)中,李慕白在描述他闭关静坐时提到了“光”,但彼时的他周围只有“光”,且没有得道的喜乐,相反却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且这悲哀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这是李安对“光”的讨论,此时的“光”是黑暗中蜡烛的“米粒之光”,是争强之“光”,是李慕白没有得道之前的“过大的光亮”,它遮蔽了“道”的“玄之又玄”,从而使人无法与“太一”身心俱化。所以韩炳哲说“语言若止步于工作和生产信息,就会失去一切光辉”,不会认清世界存在的本质,陷于此在的沉沦状态,也无法达到人的最高存在。

还世界以魔力、奥秘乃至尊严

韩炳哲认为人若失去无所事事的能力,就会成为一部只会运转的机器,因为没有“无所事事”的沉思、迟疑和中止,行动将沦为盲目的活动与反应,导致安宁缺失,一种新的野蛮将出现。他甚至认为“无所事事”是人努力的最终目标:“在来临中的和平国度里,人不过是‘生命体共和国’的公民,与植物、动物、石头、云、星无异。”他还引用荷尔德林“无所事事”时的感觉来描摹“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时的“迷狂”之状,无所事事时人与“太一”融为一体,达到了本己的最高存在。韩炳哲在“让存在”的思想基础上提出了“让世界”的说法,即把世界还给世界,“让世界浪漫化”。因为世界的浪漫化可以“还世界以魔法、魔力、奥秘乃至尊严”,人不加干预的“无所事事”会使得本己及世界达到理想国的状态——“无为”“沉默”或“黑”。

韩炳哲的这本书通过苏格拉底、海德格尔、庄子等人的视角来论述“无所事事”,却使人时刻感觉到老子以不在场的方式在场,及其伟大和玄奥。“无所事事”就是老子的“无为”“柔”“明”“静”“水”及“道”等带来的力量、玄黑及静笃。综观全书,不管是西方的神学逻辑,还是西方古典或现代哲学的逻辑,如柏拉图的“可知世界”、海德格尔的“让存在”、维特根斯坦的“沉默说”及韩炳哲的“无所事事”,都可以被老子的“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一言以蔽之,它既有庄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阔然,又有“知其白,守其黑”及“无为而无不为”的自由。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张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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