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文学丨黄亮斌:临海问鱼

湘妹看民生 2024-09-08 01:42:43

临海问鱼

文/摄 黄亮斌

深居内陆,内心对海洋却是十分向往。趁着孩子们暑期放假,一家人于盛夏8月开渔活动前,来到阳西县沙扒镇。

西去广州三百公里外的阳西县,有着广东省最优质的一处海岸线,背靠绵绵延延的一抹青山,山体东西两端自然延伸至大海,青山环绕的这处海滩,极像了一弯新月,沙滩因之而名:月亮湾。沙滩前方,是若隐若现的青州岛,一个在秦代就纳入南海郡管辖的南国礁岛,并不断为古代文人所吟诵的地方,唐代诗人白居易、张说都留有青州的诗句,曹雪芹更是在长诗《姽婳词》中讲述了一位叫姽婳将军的故事:当年一位恒王出镇青州,他“好武兼好色”,令一班美女习战斗攻拔之事,其中林四娘“姿色既冠,武艺更精”,恒王让林四娘统辖诸位美女,称为“姽婳将军”,有贾兰另一首诗词为证:“姽婳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在商业化严重冲击的今天,阳西依然保持着浓烈的中华传统文化气息,这里不仅是与潍坊齐名的全国风筝之乡,还有由江万泽演唱并风行一时的《青州渔火》:“朝望碧海暮看山,月亮湾上月弯弯”;甚至就在我们到访的时候,有幸观赏到了一场非物质文化遗产演出,看到了久违的舞狮子、耍金龙的表演。

文化虽然还在传承,但商业和旅游已经严重改变和影响着这里的生活,一向以奇石、森林、贝壳、珊瑚和玲珑沙滩著名的青洲渔火,如今已经成为广东省重要的深海网箱养殖基地和风电场。每一个白天我们站在月亮湾沙滩远望时,目之所及便是依稀可见的风电叶片;夜晚来临,闪烁的电光更是彰显出一处远岛的存在。依托于这里发达的渔业,一个县域内就建成沙扒、溪头两个国家级渔港。

阳西的渔业大致可分捕捞和养殖两类,而养殖又分淡水养殖、近海养殖和深海养殖。交通原因,我们无法亲历深海养殖地,尽管20多年前,深海养殖方兴未艾的时候,我就对这种“海上牧场”的养殖方式着迷。老乡们告诉我们,有一种亲历深海的途径,就是租用民船,到青州岛外垂钓,费用不是太高,但终因找不到志同道合的钓者而作罢,我自己不是钓鱼爱好者,错失一次垂钓在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未能亲历阳西八景之一的“青州渔火”并一睹深海处的鱼类养殖,在我则是足足的憾事。

深海养殖离我既在咫尺之间,亦在万里之遥,但我们仍然可以探寻近海养殖的踪迹,就在我每天都漫步的月亮湾海滩,有一片面积不大的网箱,这已经是环境整治后仅存的一处网箱。因月亮湾已经由养殖让位于旅游,清洁的沙滩、干净的海水,成了新经济的必然选择,况且先前的近海养殖已经成为中国最突出的生态环境问题,阳江海域内的近20万亩海洋滩涂,九成用来发展近海养殖,收获了鱿鱼、鱼翅、海蟹、对虾、马鲛鱼、石斑鱼等,也成就了境内国家级渔港的美名,但这种经济方式付出了近海水体污染的沉重代价。我一生环保职业生涯中,记忆最深刻的环境事件就有南海赤潮,这些肇始于近海养殖的污染,祸及海洋鱼类和虾贝的生存,最终导致近海渔业的退出。因此,月亮湾这样新型的旅游区,近海养殖几乎成了一种装点,不仅严格限制其范围,而且要求采取天放天养的方式,不得投放任何鱼类饲料。因此,在今天看来,近海网箱既是一种不太重要的渔获形态,更是一种旅游设施,它的存在主要是增强旅游者身处海滨的体验感。唯一破坏这种美感的是一次“偷鱼贼”事件。

那是初抵后的一个中午,烈日当头,天气燠热,北纬21度阳光是如此焦灼,游人极少,除了一位巡滩的保安外,我们一家是唯一的外乡人,连浴场都没有人下水。我们躲在凉亭下,一任海风吹拂。碧波万顷中,远远地见一人围着网箱,在水中忽起忽落,我于海上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都不敢肯定那是一个人的存在,便好奇地问保安,所见何人,孰料保安轻蔑地告诉我:偷渔贼!操粤语的保安不愿意多言,我便不再多在这“偷鱼贼”身上用心。很久以后,这被轻薄的人,露出水面,沿着沙滩坡面蹑手蹑脚地走上来时,我隐隐地看见了他身后兜囊中的渔获,甚至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黧黑乃至瘆人的鬼脸,从而大体清楚了保安轻薄他的原因。

赶海人的辛劳有谁知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我与“偷鱼贼”有了第二次邂逅,那是我在对近处的一处养殖基地进行考察过后。我于寓所的阳台,已经了解到东侧海岸线外有一大片东风螺养殖基地,日中的阳光太晒了,便计划趁早间凉快时作一次探访。东风螺是近年兴起的一种高附加值的海产养殖,因为肉质鲜嫩,颇受市场吹捧。作为职业的环保人,光秃秃的沙滩上流淌的排水渠自然逃不脱我的眼睛,这是一家养殖企业的尾水,可喜的是,排水清亮且水量不大,未及排入海水,便消融在海滩的砂砾中。我循着这条排水渠走进阳西县联洋水产养殖专业合作社,但见一根粗粗的输水管道和提水装置将干净的海水抽进来后,进入蓄水池和砂滤池,用沙子过滤后的海水送入养殖池,可见东风螺对水质要求极高;养殖车间由一系列50平方米的养殖池组合而成,每个池子都蓄满清水,池底铺一层沙子,东风螺便生长其间。东风螺的饵料便是一尾尾海鱼,幼苗时吃的是蚝肉碎末,大一点吃整条的冻鱼,这些平时藏在沙底不见踪影的东风螺,一旦闻到鱼味,便争先恐后地爬出来,成堆地附在鱼身上,转瞬之间将整鱼吃剩成一条鱼骨架。

阳西县联洋水产养殖专业合作社排入南海的养殖尾水

我在详细了解东风螺养殖流程后满足地离开,再次回到海滩。昨晚县境内经历过一阵雨水,虽然未能波及月亮湾海滩,但今晨的天气显然不是太好,薄薄的太阳穿过厚厚的云层射出来,灰青色的天空压着海面,也压着左岸的青山。靠近青山的地方,是一条随波摇曳的渔船,甚至依稀可见张开的渔网。青州岛已在迷雾当中,完全不见一点踪影。海上的风浪比往日大,“哗、哗、哗”一波接着一波推向海岸,卷起雪一样的浪花。沙滩上已经有了南腔北调的游人,多半都是亲子游,稍大的几个孩子已经下海淌水了,带着满足,带着嬉笑。这时我才注意稍远处的一个人,用一根木棍不停地撬动水体,清晨的海水有着几分凉意,风浪增强了他撬动的阻力,我对他的行动虽然一无所知,但分明感觉到他十分吃力,那一刻我甚至想起了《老人与海》。随后他转身时,我惊呆了,这不是两天前被人轻薄过的“偷鱼贼”吗?天还这么早,一轮疏月还挂在半空,星星还没有完全退出,难道他又在偷鱼?我呆呆地想着,孩子们的笑挂在脸上,“偷鱼贼”撬动泥沙的声音消融在哗哗的海浪中,我在急切地等待一个答案。不过,“偷鱼贼”不懂我内心的急,还在忙着手中的活,及至沿着海岸线在水中蹚过两个来回后,他才背着一个长长的尼龙袋走向沙滩,那里有他的随身物品:一个装满茶水的大水壶,两个不知装有何物的塑料袋,只见他把满是水渍的尼龙袋倒出来,原来是满袋的碎石和废贝壳,但见他面无表情,单手抓出几枚蛤蚧,放进地上的塑料袋,碎石和废贝全部丢弃在沙滩,其中还包括一只瘦小的螃蟹,成了围过来的一个孩子的玩物,原来这就是他使尽千钧之力的收获!我试图与他对话,了解他每一天的生活,他既在他人的鄙视中冒着烈日偷过鱼,现在又顶着晨风泡在海水中拾螺,他不停地撬动海底,原来是为将含有渔获的泥沙冲进随身的尼龙袋,他是如此的卖力,收获却是如此的少,他的家人在等着他的早餐吗?他家里有上学的孩子和待治的病人吗?这些都是我急需知道的,但是他又聋又哑,完全拒绝与我的任何交流。

少得可怜的海洋渔获让人心疼

千百年来,这一片海域原本就属于他们的,他很早就跟着爷爷、父亲在这片海上打鱼拾贝,这里原来就有红树林,有在海面上翱翔的飞燕与海鸥,有鱼翅和海蟹,有鱿鱼和墨鱼,大海养育着一代又一代渔民。然后近海养殖兴起,海洋被污染了,渔民失去了他们的家园。后来绿了青山,蓝了海水,但生物多样性远未回来。20多年前,我漫步海滨时,还可见一片一片的海带飘过,也常有漂亮的海螺与贝壳,带着腥味,但我极其欢喜,因为那是海的味道。如今,除了沙滩就是海水,蟹是不带肉的,贝是空壳的,海滩虽然广袤,实则空洞,大海给予原住民的东西日渐微薄,新兴的海水养殖和风电场都不属于他们。旅游业的兴起,将我们引到这里,于我们不过是一次性消费,于原住民来说,还要遭受因为我们的到来日渐抬高的物价。我在想,渔民们能否找回他们曾经的大海?

黄亮斌,资深环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生态文学分会代理主席。已出版散文集《圭塘河岸》、报告文学《湘江向北》、名物学专著《以鸟兽虫鱼之名 走进诗经中的动物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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