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档案》黄咏梅
往期回顾:档案——暖死亡
说起来,林求安算是较早一批的SOHO族(家居办公族,指专门的自由职业者),他在家把时间切割成了若干工作段, 如黄瓜时段、鱿鱼丝时段、花生时段、饮料时段,当然也安 排了嘴巴歇息的时段。那些藏在食物里的精灵就是一个个字符,林求安每天的任务就是将这些零散的字符拼凑成一篇篇无懈可击的文件报告,而他的上司就是林求安的味蕾,由它去评判任务完成的出色度,并做出奖赏,或者是一小片多掰下来的巧克力,或者是厨房里存留的一块烤鸡翅膀,有的时候也会是一大块计划留待明天才消灭的芝麻酥糖。
三年前,林求安还在本市一座电子大厦的 23 楼当一名 企划业务员,属于白领,妻子张小露则在某个机关里当财务。 女人收入稳定,男人不断加薪,这种组合,是近年来白领阶层比较满意的一种。要不是林求安贪吃,他们的日子不久就会变成那种住公寓、开小车的现代都市生活模式,而不是眼下这种张小露每天从单位坐公交车下班、小葱小蒜往家带的小里弄模式。
直到有一天,林求安平静地下班回来,跟张小露说他辞职了。张小露用那种死都不能相信的样子向着林求安,林求安去喝水的时候,她也那样向着他;林求安剥开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地吃的时候,她也那样向着他;林求安站在马桶前小便的时候,她也这样向着他,最后,尿了一半,林求安在镜子里看着张小露无奈地说:“我被炒鱿鱼了!”
下午的时候,林求安把做好的文件拿到部门经理刘梦的房间里,刘梦不在,他走到刘梦的桌子旁边,将文件夹平放 在一个显眼的位置,而在同样显眼的位置上,林求安看到了 一块还没拆开的牛肉巴,牛头牌的,麻辣味的。林求安在上班时间经常冒出的馋瘾一下便发作了,他立即看到了那些小精灵,围绕着自己的脑袋跟蜜蜂一样嗡嗡地攻击着自己,那些蜂针蜇在自己的头上和脸上,痛感却反应在嘴巴里、舌尖上,一点点地渗出了痛感的津液。
等林求安将这块牛肉巴咀嚼完毕,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刘梦从办公室径直走到林求安的位置前,事实上她的内心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愤怒,她甚至满心兴奋,对于林求安这种好吃懒做的员工,她早就看不顺眼了,这次终于找到了惩罚的理由。
“谁偷吃了我的牛肉干?”
精明的部门经理把声音的重点放在“偷吃”两个字上, 不容辩解,只需承认。
林求安抬起头来,看到刘梦那双鄙夷的眼睛盯着自己, 林求安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到底是承认还是赖账?而刚 才那些围着他转的小精灵们一下子都被驱散了。
“林求安,你刚才送到我桌上的文件做得一窍不通,难道你不知道?除了吃你还会做什么?”
同事们都明确地围向了林求安的桌子边。
林求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牙齿缝里有一绺牛肉丝,他用舌头弄了半天都弄不下来,这绺牛肉丝同时也塞住了林求安思维的滚轮,他想求助于自己的手,可是手却仿佛被刘梦的目光绑在了桌面上。这绺麻辣味的牛肉丝跟林求安的舌头和思维发生了纠葛,而这种纠葛才是林求安一生的至爱,他被缚其中,一生一世,心甘情愿。
同事们开始劝部门经理了。看上去是为林求安求情,实际上是在给经理扑火息怒。
良久,林求安听到经理还在一边持续地强调:“这是一件小事情,真的是一件小事情,不就是一块巴掌大的牛肉干吗?可是,以小见大,如果这块牛肉干是我们公司的商业秘密呢?这真的是一件小事情……”
林求安听着听着,他的手和脚恢复了活动的权限,他的眼睛重新看到了经理那双鄙夷的眼睛,他将桌面上的那个深灰色的文件夹举到了自己的嘴边,一下咬断了一角。
人们先是惊愕,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求安已经咬下了第二口,人们才赶着去把林求安的文件夹抢了出来。
最后,刘梦认为林求安精神出了毛病,以放长假的理由 将林求安打发回家了。
在这种企业里,放长假就是待岗,说得难听点儿,就是炒鱿鱼的意思。
张小露接受了林求安被炒鱿鱼的事实,却难以接受林求安的这件“小事情”。那块牛肉巴在林求安的胃里仿佛反刍到了张小露的胃里,有的时候又反刍到张小露的心脏中,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反刍到张小露的脑后。
总之,那块麻辣味的牛肉巴就像一块粪便,在张小露的人生长河里一路荡漾,时而浮现,时而隐没。
继续找一份工作对于林求安来说其实不算一件难的事情,事实上林求安也确实进行过第二份、第三份工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坐在写字楼的凳子上,林求安就会被那些越来越多的小精灵围攻。在林求安打开电脑的时候,那些小精灵就附在屏幕上,阻挡了所有信息的传递;在林求安敲 打键盘的时候,那些小精灵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拼命霸占着回车键,留下一行行空白;好不容易林求安站起来发传真了, 那些小精灵要么在他必经的道路上蒙上了他的眼睛,让他不 是掉文件就是摔跟头,要么就在传真机的色带上沾满巧克力 酱,将文件内容糊成了一方方甜美的巧克力。
甚至,在林求 安走进写字楼大门口的那一瞬间,这些小精灵会变成一群数不清的蝗虫,围着林求安的肉身咬着扯着,试图将他吞噬, 直到林求安掉转头迅速回到家,坐到沙发上举起一种食物送 到舌上,那些蝗虫才又变回甜蜜的小精灵,在林求安的四周歌舞升平。
自从林求安被炒了鱿鱼之后,张小露仿佛跟食物结下了 不解之仇,每次去超市,她就像一个强迫症患者一样,食物堆满了手推车还不够,还用食品袋在手上艰难地吊着几大包东西。
一进厨房,那种仇恨立即变成了对烧菜的贪婪了。要不是因为厨师职业没有现在的机关工作那么有保障,她都想辞 职去酒楼里。将一大盘一大盘的菜倒进油锅里,听到那些食物遇到热油便“刺啦刺啦”地响,仿佛是朝她叫着“救命”, 她就能感到幸福。
在厨房里,她把烧菜的材料摊开到炉灶的面板上,整个 外界就与她没有任何一点儿纠纷了,她满脑子就只剩下了胡萝卜和西红柿或者牛腩和羊杂碎之间的恩怨纠葛,红烧辣焖与清蒸煨炖之间的快意恩仇,而张小露就是一个统帅,调兵遣将,随心所欲。
刚开始张小露还按照牌理出牌,循规蹈矩,主菜配菜, 一点儿不敢串味儿。可是有一次,她竟然把花椒粉当作味精倒进了一盘就要起锅的清蒸鲫鱼里,结果林求安反而吃得津津有味,连汁水都舔干净了。她奇怪地问林求安:“这样烧好吃吗?”林求安连连点头说:“好吃,够味。”张小露每每看到丈夫近乎贪婪地享用着自己烧的菜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会感到兴奋,一股暖暖的液体似乎从肚脐下方蹿到了脑袋上,直到被林求安的吃相弄得亢奋不已。
从那以后,张小露就开始着了迷般地对烧菜进行天马行空地创造,再也不肯按照牌理出牌。只要市场上能买到的食材,她都尝试着搬回家制作,每一次烧菜都是对前一次烧菜的颠覆,每一次烧菜都是对后一次烧菜的挑战。说来也奇怪, 无论张小露在烧菜上做出如何先锋的尝试,林求安都照吃不 误,不仅照吃,还在这些冒险的味觉中咀嚼到了食物各种形态的精髓。他醉心于张小露端上来的每一盘菜,以对待新生婴儿的态度对待它们。
可以这么说,两人一个忙着烧菜,一个忙着吃菜,张小露和林求安各取所需地享受着,这种享受,就跟油和盐的搭配、木耳和滑肉片的搭配、烤鸭和甜面酱的搭配一样,相互汲取,相互利用。
每天下班回家,张小露左手和右手从来都不空。家住在二楼,可不少时候张小露提着那些沉甸甸的食物,爬几级楼 梯就耐不住要停歇一会儿。最使张小露感到头疼的是,她必须两次放下手中的东西,开两次门,一次是大楼的铁门,另 外一次是自家的家门。每当张小露来到铁门口,都先将手上 的若干个塑料袋子一个一个卸下来,然后掏出钥匙,将铁门打开后,用自己的屁股顶住铁门,再转身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塑料袋一个一个重新挂回自己手上,最后才成功地走进大 楼里。这些时候,遇到有邻居帮忙,张小露反倒更加窘,因为那些人都会问张小露:“家里没人?”
林求安当然在家,可是只要张小露不在家,家里等于没有人,就算快递员或者抄水表、抄电表的人在门口把门拍烂了,里边都没有丝毫的动静。那些时候,张小露想象得出来, 她的丈夫林求安正在客厅里,慢慢地咀嚼一块牛肉干,或者正在将一块巧克力递到嘴里。
张小露知道,推开门,她就能欣赏到一幅很有功力的油画,这张画儿是一幅静物画,有着恒定的线条,有着光与影雕刻出来的不同层次的颜色,林求安就融合在这幅静物画中,张小露感到一种和谐的温暖。林求安的呼吸道因为脂肪的挤 压,喘气动静很大,也因为脂肪囤积起来的温度总是那么恒 定,这些温度烘托下的一切,包括流动的空气,包括那些固 定的茶几、桌子、电灯,甚至冷冷清清的电话机,都无一不带上了暖流,形成了一个林求安的气场。这种温暖,使张小露手上的东西全部失去了重量,好像拎着几大包棉花一样。 她轻轻地走到林求安的面前,一放下,她的整个身子就顺势 坐到了林求安的身体上,柔软、温和,如坐凌波上荡舟,而且一荡就是烟波浩渺,世事如烟。
张小露对林求安的爱,不仅跟着林求安的食欲一起膨胀, 而且也跟着张小露日益精湛的烧菜技能一起膨胀起来,你可以说它没有斤两,然而却在她精心做给林求安的菜肴中,以及林求安那没有任何曲线和轮廓的肥胖的身形里称出了沉甸甸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