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不是演员，却爱表演，还演了一辈子。我是他儿子，陪他演了18年。

在他眼里，我却永远只活在他的收藏品里：一双破旧的婴儿鞋、一张泛黄的火车票、第一张奖状……

这些藏品给了他无数点赞和仰慕，他仿佛置身其中的明星。

而我，只不过是那个一直等他回头看我一眼可怜虫。

1

M大学寝室。

我躺在浴缸里割了腕，医院打来电话说我爸出车祸受重伤，想见我最后一面，我拒绝道：“死了好，他死了我就不用死了。”

挂了电话，看着手腕上渗出的一丝鲜红的血液，我突然笑了起来：“他终于要死了，哈哈哈。”

18年来，我第一次这么高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太特么好了。

对他来说，我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手里的一个提线木偶，胳膊怎么晃、脚步怎么走，他都提前设计好了的。

他为我设想好的不过是苦难教育，他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现在这个木偶的主人要死了，我才感觉自己是个人。

父母离婚那年我1岁，我爸把我带在身边。

为了更好地照顾我，我爸卖掉了市区的房子，搬到郊区，带着我过着田园式的生活：劈柴、喂鸡、种菜、捡垃圾。

我爸对我很好，每天都做不同的菜，做完第一件事就是拍照，把美食分享到宝妈圈，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的夸赞，夸他是个好爸爸。

然而，这些菜几乎都不是他做的，而是他逼着我做的，美其名曰锻炼我的独立性。

是的，长这么大，我吃过他做的饭菜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用卖房子的钱送我上昂贵的私立学校，在宝妈圈里说再苦不能苦孩子，结果又收到宝妈宝爸的各种夸赞。

我是中国人，可我从会说话起只能用英语跟我爸说话，这是他要求的。如果我跟他说汉语，他不仅不会回应我，还会用英语训斥我。

我的汉语几乎都是跟同学和朋友学的。

3岁的一天我想喝一瓶可乐，我爸说我必须用英文写出来才能喝。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么了，我想破脑袋也写不完整，结果没喝成可乐。

我哭了，哭着哭着我又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因为我爸的神情让我感到害怕。

从此以后，我很少跟他提要吃的和喝的。

我最喜欢去同学家玩，因为我觉得同学的爸爸妈妈特别好，会给我各种好吃的，关键是他们不会要求我用英语写出来。只要我想吃，随时都可以拿。

很多次我都有一种错觉：我的爸爸并不是我的爸爸。

不过去同学家也有一点烦恼，因为每次出门前我爸都会对我说：“走的时候别忘了捡些瓶子易拉罐回家。”

在同学们诧异的眼神中我又不得不把那些瓶瓶罐罐拿回家给我爸。如果我不拿，等待我的将会是一通训斥。

当我把瓶子和罐子拿走的时候，我不敢看同学，我怕他们嘲笑我，更怕看到他们同情的眼神。

那种感觉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爸说：“让从小你体验挣钱的艰辛，有什么错呢？”

2

为了培养我独立自主的能力，我爸要求我起床后必须自己把被子叠好，喂完鸡才能去上学。

这种生活从我4岁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爸教我做饭、喂鸡、种菜。可是教会了我之后，他就很少做这些了，他只在旁边指导我按照他的要求做。如果做不好就得重新做，直到做好为止。

我5岁的时候，爸爸买来小学的课本，教我小学的知识，我每天都得背古诗，什么时候背出来什么时候做饭吃。

有时候吃完晚饭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饭没吃完我就已经睡着了。

我妈妈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我爸有一次喝酒喝醉了，从他的醉言醉语中得知，原来妈妈有了新的家庭。

二年级开始我得提前半个小时去学校食堂当义工。

有一次我起床晚了，没有叠被子，也没有吃早餐就去了学校。

我爸气势汹汹地骑着电动车去学校找我。

他不顾保安的阻拦，冲进教室把我拖出去。老师和同学目瞪口呆。老师以为是抢孩子的，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爸爸。

“詹志远，赶快回去叠被子。”我爸怒气腾腾地要求道。

我回头看了一眼老师，哀求道：“爸爸，我正在上课，放学回家再叠好吗？”

我爸一口回绝道：“规矩必须遵守，绝对不能破例，否则就功亏一篑。”

“他早上没有叠被子，我带他回去叠被子，”他扭头对老师笑笑说，“你们继续。”

就这样，我被我爸强行拉回家叠被子，叠完被子他又把我送去学校上课。

那天一整天我都发呆地看着窗外，老师讲的课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我爸把这件事情分享到宝妈圈：“我为培养儿子守规矩和叠被子的好习惯真是煞费苦心啊！”

下面是其他家长的点赞：

“志远爸爸真是厉害！”

“志远爸爸太有毅力了！”

“孩子在你的严厉教导下必定成才。”

成不成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班上的同学渐渐和我疏远了。

我越来越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执行他的指令的机器，而不是一个小孩子。

我甚至不能有自己的感觉，我所有的感觉都是我爸说了算。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吃饱了，我问我爸：“爸爸，我吃饱了吗？”

我爸回答说：“你没饱，再吃一碗。”

我：“可是我真的不想吃了，我好像吃饱了。”

爸爸盯着我的眼睛道：“我说没饱就是没饱，你再吃一碗。”

于是我不得不继续吃，但我实在吃不出是食物的味道，只感觉自己在嚼蜡。

如果我磨蹭着没有吃完，他会说：“看来你不饿。下一顿就不要吃了。”

所以我爸说我吃饱了我才吃饱了，我说了不算。

我爸不允许我剩饭，他说浪费可耻。有时候我实在吃不下了，剩几口饭，我磨蹭了半天也没吃完，我爸就说：“剩几口留着下一顿再吃。”

吃饭对我来说是一件不太愉快的事。因为我做的菜实在太难吃。

而我爸却吃得津津有味。只是不知道是真的好吃，还是他真的饿了。

3

我逐渐成为我爸的骄傲。我拿回家的奖状越来越多，家长会他也一次都没有落下。

我爸爱写日记，把有关我成长的一点一滴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分享到宝妈圈。

有一次我在书房无意中看到他写的日记：

“志远第一次穿的鞋子是阿迪达斯，

第一个玩具是一辆蓝色的小汽车，

第一张奖状是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拿的，叫“聪明宝贝”……”

“我总共接送儿子580次了，

和老师沟通了40次，

参加孩子的活动11次。”

爸爸的书房里有一个特殊的书柜，里面放的不是书，而是所有我用过玩过的东西：一双又小又破的阿迪达斯运动鞋、一辆小小的蓝色玩具汽车、一张“聪明宝贝”的奖状、一些车票……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都被我爸完整地陈列在书柜里，透过玻璃，我看到了我的过去，还有玻璃上映着的我的脸。

我爸看着展柜里的这些物品，一脸的骄傲和满足。

我似乎只活在这些物品中，因为他对展品笑的次数远比对我笑的次数多得多。

我爸送我上的是贵族学校，昂贵的学费很快就将我们家的积蓄掏光。

为了给我筹学费，我爸在宝妈圈发起了众筹。

筹够学费，我爸说：“儿子，咱要知恩图报，明天爸爸邀请捐款的叔叔阿姨来咱们家吃饭，你要好好表现知道吗？”

不知道我爸要我表现什么，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总共来了100个人。

我不认识这些人，可他们似乎对我很熟，不仅能叫出我的名字，还能说出一些关于我的事来。

“哟，这就是詹志远啊，真棒！阿姨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呢，你爸爸把你培养得这么优秀，一定花费了很多心血。”

“哎呀，天天在网上看到照片，今天总算是看到真人了。”

他们参观我家，在我爸的展厅里流连忘返。我爸不知疲倦地给他们讲展品背后的故事。他的脸上洋溢出得意而幸福的笑容。仿佛我在展品柜里闪闪发光，亮得耀眼。

而我一个人在厨房里煮100个人的饭菜。这是我爸的规定。

我一个人洗菜、切菜、用铁铲翻炒着锅里的菜。

我的胳膊又酸又累。

“这么小的孩子就会做饭做菜了。”

“要不咱帮帮小志远吧，做饭可是个体力活，我看他累得满头是汗。”一个阿姨说道。

“哎，不用，就让他自己来，他可以的。这样才能体现他的真诚。”我爸笑着说。

于是，他们就在客厅里热火朝天地聊着天，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手忙脚乱。

那一次的饭我做了四个多小时……

吃饭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快要拿不住筷子。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不出去工作挣学费，或者给我换一个普通的学校也行，我不一定非要去贵族学校。这样我们就不用众筹学费。

在那个学校里，我显得格格不入。我渐渐意识到同学家里都很有钱，而我的家里很穷，我根本融不进他们的圈子。

我几次想跟他说去普通学校，都不敢开口。

4

为了维持他成功的严父形象，我爸想尽办法让我去吃苦，去独立。

我几次发高烧生病，我爸把我带到医院门口对我说：“志远，你自己进去挂号找医生看病，爸爸在外面等你。”

结果每次医生都问我家大人怎么没来，我说：“我爸爸上班没空，所以我自己来了。”

医生听了，眼神里充满怜悯和不可思议。

不过这都是小事。真正让我恐惧的事还是那件事。

8岁暑假的一天，我爸突然对我说：“志远，为了锻炼你的意志力和生存能力，接下来爸爸要给你一项挑战。”

我一听，心想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我听到他兴奋地说：“咱家冰箱里储存的食物所剩无几了，接下来的10天里，你得靠冰箱里仅剩的食物度过10天。”

我打开冰箱一看：9个鸡蛋、一小把上海青、一小块五花肉、一点大米、一块生姜。

我皱了皱眉，面露难色。

我爸继续说：“爸爸相信你一定可以完成这个挑战的，对吧？”

他笑眯眯，眼睛像打了鸡血似的看着我。

我小声地说：“应，应该可以吧。”

“爸爸，那你呢？”我问道。

我以为他会跟我一起应对这个挑战，不料他却说：“我就住在旁边的招待所里，10天后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