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招死人的魂魄上身,代价是一次五年阳寿。
皇帝为见白月光逼我日日招魂。
情深缱绻时我却笑问「皇上,还分得清眼前人究竟是谁么?」
他眼神一暗,将话堵回口中。
他由厌我到爱我,我由虚情到无情。
他死后,我眼角湿润。
「萧枕晏,你若是早点认识我,就好了。」
1
梅让雪死的那天,皇帝让我招她的魂。
我是宫里养的招魂师,能招死人魂魄上身,代价是一次五年阳寿。
皇帝自然不会管我们这种低贱之人的死活,他只想再见他心心念念的梅妃一面。
我奉命招魂,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感受到皇帝的大手抚上我的腰肢。
再清醒时,我全身赤裸着倚在皇帝怀里,身上青紫一片,遍布吻痕。
地上伏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人。
是梅妃私通的相好,谢家的小将军谢棠枝。
因为他们的私情,整个谢家都被处死,梅妃自尽,昔日意气风发的小将军被扒皮拆骨,成了一滩烂肉。
他脸上的皮肉都没了,眼睛却奇亮。
艰难地蠕动向我爬来,嘴里发出痛苦的「啊啊」声。
他伸手想抓我的脚,却被皇帝一脚踢开。
大裘将我裹紧,皇帝的声音比他的面容还冷硬,「下了黄泉都得给朕记住,朕的女人不是你能碰的!」
他们不知道招魂已经结束了,都以为我还是梅让雪。
我只好使劲埋头,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得低了又低。
小将军最终还是死了,死得极折磨,腐肉烂骨被晾在大殿外,正逢下雨,雨水冲刷掉他全身血肉。
他散了一地,就死了。
皇帝抱着我,逼我看殿外,「阿雪,你难过么?」
我终于瑟瑟发抖着开口,「陛下,奴是时寄欢。」
皇帝几乎是当下就推开我,还嫌不够,一脚将我踢出好几米。
眼底的缱绻变成愠怒,「你也配碰朕?」
寒冬腊月,我只来得及披一件薄纱,就被赶出大殿。
赤脚踩过小将军的尸骨,我连足尖都颤抖。
皇帝很残暴,但也挺大度的,给我赏了好些东西。
随之而来的是一碗避子汤。
我老老实实喝了,又给传旨公公塞了好些钱,于是隔日要招魂时,宣的还是我。
龙床上一番云雨。
皇帝好像掐我脖子了,我清醒后先感受到的是一阵极痛的窒息感。
有了前车之鉴,我慌忙爬下床,低低地跪伏在地上穿衣裳。
皇帝这次没赶我走,而是揉着额头问我,「你是招魂师,能感受到那魂魄的念头么?」
「她……对朕到底是个什么看法?」
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战战兢兢地答。
「奴能感受到一些,梅妃娘娘对陛下,有敬有怕,也有愧疚。」
「没有爱?」
「有,但……娘娘不敢爱。」
其实我是胡诌的,梅妃是怎么想的,我哪知道。
但我想大概率是不爱的吧。
毕竟谁会爱一个强行将自己抢进宫,害自己和心上人相诀别,最后又害他们鸳鸯双死的人呢?
皇帝脸色稍霁,却又陷入若有所思的怅然。
他让我滚出去,又下令以后招魂梅妃都由我来。
一时间,我成了宫里人人最想巴结的人。
毕竟梅妃生前的盛宠,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我这个「替身」说不定哪日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呵,招魂师?一个低贱玩物罢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陛下的心尖宠,把自己当尊贵的娘娘了?」
背后忽然传来嗤笑。
有位衣着华贵尊荣万千的娘娘,站在高台上不屑睨我。
那是玉妃,已故梅妃的亲妹妹。
2
这次梅妃和小将军约定私奔,就是玉妃向皇帝告的密。
她喜欢皇帝,可皇帝喜欢她姐姐。
她费尽心思害死了姐姐,却又来了个我,她依然得不到皇帝的爱。
因此她简直恨透了我。
玉妃以对她不敬为由,命人将我押回寝宫。
一巴掌重重打在我脸上,她美丽的脸上满是狰狞和痛恨。
「你这种通地府的下贱玩意儿!本宫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你为什么要横插一脚带她回来?」
「你和她一样,都早早死了才好!」
玉妃一定是恨极了,才不让宫人动手,而是亲自打我,用镊子拔我的睫毛和指甲。
我痛得全身发抖,「娘娘害了这么多人,就不怕遭报应么?」
她一愣,随即笑了。
「我母家现在只剩我一个女儿,疼我还来不及。谢家满门都死绝了,还有谁能给他们出头?」
涂满蔻丹的指甲掐住我的脸,见了血,她笑得讥诮,「总不能是你这个小贱人吧?」
老太监尖利的嗓音忽然响起,宣告皇帝到来。
我感激地偷偷对他一拜,不枉我当初给他塞那么多钱,关键时刻真能救命。
皇帝见我脸上的伤,当即就沉了脸。
在他眼里,我是梅妃的载体,我受伤带给他的怒意,可能相当于梅妃受伤的一半。
这当然还不够。
皇帝问我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颤抖叩首,不提自己挨打,而是道:
「玉妃骂奴和梅妃娘娘一样都是贱命,早早死了才好,说奴不该带梅妃回来。还骂梅妃下贱,死后定会下地府过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玉妃脸色一变,「我根本没说那些!」
可皇帝没给她辩驳的机会,狠狠一脚踢在她腹上。
他没再动手,说给我个机会,让我亲手为自己出气。
玉妃反而松了口气,轻蔑看我,可能觉得我一个小贱人,根本不敢和她作对吧。
但她错了。
我拔下簪子,快准狠地朝她脸上划去,自右唇角起划至脸颊,留下又长又深的一道口子。
玉妃不敢相信,愣了半晌,颤抖地摸摸脸才大哭出声。
她要打我,皇帝却抢先一步将我打横抱起,扬长而去。
倚在皇帝肩头,我回首望玉妃,还她一个轻蔑的笑。
谢家满门都死绝了,谁能给他们出头?
自然是我这个幼年被谢家收留,十五岁才被送进宫的贱奴喽。
3
皇帝抱我回寝宫,又想招魂。
可望着我脸上的伤,终究还是算了。
他忽又问我,「你多大了,已经招过几次魂?」
「奴今年十八,为梅妃娘娘招魂是奴第一次,如今才招过四次。」
皇帝叹息着喃喃,「那也不剩几次了。」
哪怕我有一百年寿命,一次招魂耗费五年,所剩也不过十次上下了。
他拂手让我退下,说等养好脸上的伤再来见他。
人人都说皇帝是暴君,可他对我似乎还好。
——那是他残存给梅妃的温柔。
皇帝又给我赏了好些东西,金银珠宝堆成小山。
我躺在小山上笑容满面,耳边似乎响起熟悉的清朗声音。
「哎,时寄欢,你真要去当招魂师啊?」
「对啊,难得我有这个天赋,招魂师人数稀少却能发挥大作用,招魂一次能得到好些赏赐呢,我肯定能赚好多好多钱!」
那人恨铁不成钢地戳我脑袋,「你个傻丫头,那可是拿命换钱啊,你当心有命赚没命花!」
他的面容在远山烟雨中渐渐清晰。
是惨死在我脚边的小将军。
谢棠枝最终也还是没能说服我,只得眼睁睁看我进宫。
他至死都不晓得,我想赚钱的念头起于某年春日。
突发饥荒,小将军花光了私房钱买粮赈灾。
后来又是瘟疫,他搬空谢家金库救人。
饥荒和瘟疫都过去了,谢小将军连同整个谢家变得一穷二白,威风赫赫的老将军想吃口白煮蛋都费劲。
谢棠枝叹气,「要是我有好多好多钱就好了。」
他屈尊降贵去搬货,辛苦一整天,换来十个白煮蛋和一块绿豆饼。
白煮蛋给大家分了,绿豆饼是留给我的。
他嘚瑟又意气风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你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还复来,这不是让你吃上绿豆饼了么!」
幼年在饥荒中被谢家收留,后来老将军看我聪明,以伴读的名义让我念书。
那是我伴谢棠枝的第十年。
也是我喜欢他的第十年。
但我心里有数,我俩之间无缘。
谢棠枝喜欢梅家大小姐,他们门当户对又两情相悦,我这种下人哪有说话的份?
我没肖想过什么,只是想他好。
他想要有钱,我便选了条能赚最多钱的路。
「我赚到钱了,谢棠枝你人呢?百姓那么苦,你快去赈灾啊。」
我躺在金银垒的小山上,抱着那日穿的纱衣缩成一团,痛哭出声。
那日我特意从他的尸骨上走过,让纱衣尽可能多地沾上他的骨血。
老将军处斩时我也去了,闹市中大刀放下,人头滚落,骨碌碌滚到我脚边。
彼时老人家终于得到心心念念的白煮蛋,却没吃,而是偷偷塞给我。
死后面容依旧平静慈祥。
我蹲身,让裙摆沾满他的热血。
——皇帝命人将谢家上下的尸骨喂狗,日日有人监管,不吃干净不准收工。日常衣物都一把火烧了,我连立个衣冠冢都做不到。
我衣裳上的,就是他们在世上最后的遗骨了。
皇帝,玉妃,还有之前害过谢棠枝和谢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会一一为他们讨回来!
4
转眼到年关。
我花重金买了药,脸上伤已好了。
养伤期间,皇帝不曾命别人招魂,想来已经是习惯我了。
这夜皇帝宴请群臣,宫里处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我却发现,皇帝孤身躲在僻静的池边,手指不断按压眉心,该是头痛症又发作了。
老皇帝育有九子,他能夺嫡,个中艰辛可想而知。
头痛症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夜风寒凉,我穿着轻薄纱衣飘然若仙,提灯笼在池上方站定。
我唤他,「萧枕晏,接住我。」
明亮笑容映着融融灯火,该是很美的,我望见他眼底的惊艳与触动。
他甚至来不及分辨我究竟是谁,我便轻巧跃下,扑进他早就张开的双臂间。
我将灯笼塞进他手心,驱散这一方黑暗。
手指抚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柔柔地按着。
我想,对一个常年在黑暗中穿行的人来讲,这温暖鲜活应该是很难得的。
不然皇帝也不会不问我是谁,就将我抱回寝宫。
龙床上纠缠时,我轻咬住他唇畔,含笑的声音模糊,「你还分得清眼前人究竟是她,还是我么?」
他眼神一暗,将我剩下的话堵回口中。
一夜缠绵,隔天还没下床,皇帝就下旨封我为妃。
赐封号「昭」。
皇帝隔三差五翻我牌子,偶尔只是坐着闲聊,更多时候还是让我招魂。
那日皇帝和「梅妃」在御花园赏景,我不复年关夜里的鲜活,站得距他远远的,清冷孤高如梅间雪。
梅让雪向来是这样的,唯有在面对谢棠枝时,会偶尔透出一点笑。
年少不懂事时,我花了大功夫模仿她,以为这样谢棠枝就会喜欢我。
结果自然是徒劳。
可这段经历倒是帮了我,皇帝一点疑心都没起。
他只是静静望着我,将拳头拢在袖间,一边忍着头痛,一边压抑住掐我脖子的心。
「皇上,臣妾知错了,求您让妾见姐姐一面,当面向她道歉吧!」
玉妃忽然闯进来,眨眼间就冲到我眼前,握住了我的手。
她那眼神又恨又惧,想对「梅妃」说什么,却在对上我眼神的一瞬变了脸色。
「你不是姐姐!」她一字一顿。
嘴角的疤随说话时一牵一动,看起来滑稽可笑。
或许恨和爱真的界限不清,皇帝都看不出来我是仿冒的,玉妃却一眼就识破了。
玉妃联合她的母家将我压上大殿,指责我骗皇帝,又侮辱了梅妃,请愿将我处斩。
我跪得挺直,一双眼直直迎着皇帝的目光。
他真没看出我不是梅妃么?
那为什么在玉妃戳穿我时,他神情一点都不意外?
他看我时,眼底真的一点都没有时寄欢这个人么?
那为什么我会被封妃,还能拥有自己的封号「昭」?
当着梅家和皇帝的面,我扬声道:
「奴是冒充了梅妃,因为奴喜欢陛下!」
我在赌。
赌我在皇帝心里已经有了些分量。
皇帝居高临下看我,紧皱的眉头说明他烦躁极了。
重重叹息一声,他开了口。
5
皇帝说,「都滚出去。」
走得慢的,差点被他用剑劈断脖子,这就是暴君的做派。
看似一视同仁,实则对我来讲,这已经是极大的偏袒了。
玉妃瞪着我,将牙咬得咯吱响,「贱人,你别得意太早,本宫迟早要将你挫骨扬灰!」
我轻笑,「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梅妃有没有提过你?」
她一怔,呆愣愣地盯着我,眼底竟然真有点好奇。
我便徐徐凑近她,用手轻抚她脸上的疤,缓缓开口。
「不告诉你。」
她气得要发狂,我却又道:
「你真蠢,你母家吸你姐姐的血换仕途,生生将她吸干了,她想逃,他们却怕她私奔会连累自己,才让你向皇上告密。」
「你还真告了。他们摆明是卖女儿进宫换取荣华富贵,下一个被吸的就是你。」
梅大人脸色一沉,「女子生来就要做家族的养分,不然我养她做什么?」
「你儿子这么没用,还得靠卖女儿当官,那你养他做什么?」
我瞥一眼恼怒的梅家公子,似乎梅让雪封妃那日,他捞了个礼部侍郎做。
撂下没用的梅家人,我施施然走远。
挫骨扬灰?
这是我要对梅家讲的话才对。
我的话玉妃半点没听进去,依旧老实地听母家出谋划策。
他们总算行了一招聪明棋——
玉妃回了趟母家,带回不少梅妃的遗物,装作改过自新思念姐姐的模样,拉着皇帝细数遗物,讲梅妃幼年的趣事。
凭这个,她重获盛宠。
甚至还搬进了梅妃的寝宫。
皇帝日日宿在那里,冷了我好一段时间。
我并不急,每日不是种花,就是清闲地摆弄桌上的水果。
屋里清香四溢,很是怡人。
宫里的眼线告诉我,皇帝近来很宠玉妃,却只是同她聊天,并不同房。
玉妃急得大动肝火,冲着皇帝哭哭啼啼,惹得皇帝越来越烦,头痛症频犯。
正主的遗物终究比不上真人,时隔半月,皇帝终于又踏入我的寝宫。
他眉头紧皱,眉心添了一道深深的凹痕,看来头疼将他折磨得不轻。
皇帝一进门就要我招梅妃的魂。
可话还没说完,他突然顿住。
花香和果香将他包围,清淡天然的香气似乎冲散了头痛,他的眉宇都松弛了些。
「你好些了?这是我打听来的缓解头疼的法子,好像还挺有用。」
我故作忘记尊卑,不行礼也不尊称,满脸天真地摆弄我的花花草草。
这皇帝真可怜,后宫那么多人说爱他,却没人真的想法子帮他治头疼。
皇帝盯我很久。
头一次认真地问了我的名字。
我在花间冲他笑,「我叫时寄欢。」
「我记着了,我叫萧枕晏。」
我一愣,笑得天真,「天下谁人不知陛下的名字?陛下不必告诉我,我早就知道了。」
皇帝冰凉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陪我一起浇花。
「朕只是……想告诉你。」
皇帝和我的关系似乎又近了。
他常来找我,却再不提招魂的事,也不聊天,只是陪我浇花摆水果,然后静坐一整天。
就在这时,玉妃忽然传出了有孕的消息。
听说是梅家又出谋献策,让玉妃借梅妃的名义将皇帝灌醉,一夜春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