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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山下
刘少龙
天门山一直在说,那是因为我们从没有看见。
天门山一直在看,那是因为我们从没有听清。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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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懒毛突然出现在我跟前,我不晓得他是从天上掉下来,还是从地下冒出来,浮肿的脸庞露出急促。他丢给我一套车钥匙,说了一句:“马上去趟天门山。”换上我的车,绝尘而去。
懒毛,我多年前的一位书友。我第一次去看他时,他租住在南门口码头的一间小偏屋,赤身坐在床上,手握一管钢笔,面前铺满了稿纸。他找不到鞋,勉勉强强下床。我们出门,走到码头面馆,吃一碗面条,他不停地翻着手中的书,一部汪曾祺的《蒲桥集》。他问我汪曾祺出了全集没有,我说没有。他又问我认识李耕田么,他的文章好。我说不认识。
好几年吧,我们常呆在那间小偏屋里。他坐在床上,我坐在门坎上,各自读书。
懒毛不懒,一个山沟来的小子,整天在建筑工地挑砖运瓦。猴瘦猴瘦的,没听他诉过苦。一丁点工钱,全部用来买书。
他没有余钱,如果饿得不行,只能邀我去码头面馆,吃一碗面条。
有一个傍晚,我去南门口的小偏屋时,门上一行炭沫黑字:我已离开,会找你的。
他并没有找我。很长一段时间,我怅然若失,几次走到那间小屋,已经住了一对夫妻,他们很警惕地注视我。
好多年过去了,我没有见到他。过了一些年,我突然接到他的一封信,说希望得到一套《汪曾祺全集》。那时汪曾祺还不曾出版全集,我便一本一本的买,但我只要弄得到,见一本买一本。但此后,再无联系。
再见面,是区里召开民营经济大会。我在颁奖台看见了他,他捧着牌子,从我面前走过,我叫了一声懒毛,他的头稍稍向我偏了一下,表情似笑非笑,就下去了。我发现他动作缓慢,也许是捧了奖牌的缘故吧。
散会后,没有找到他,他没有参加宴请。这以后,我才晓得他在做旅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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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那年,著名画家吴冠中,据说在凤凰画画,一位女子对他说:“这山有什么好看的,上头尖,下面大,我们张家界的山,是上头大,下面小。”偶然的机会,吴冠中闯进了张家界林场,从此,养在深闺的仙境,向世界敞开了胸怀。热情接待过这位画家的人中,有一位是敬有权先生,他是开发天子山的功臣。
张家界,似乎一夜之间暴得大名,命运却开了个大玩笑,此时的敬有权先生,黯然离开了。那般热闹的场合,实在是没有人会关注一个人的离开。
那天中午,天门山管理处主任王进林巧遇敬有权先生,两个人一个不经意的照面,有了两句看似不经意的对话,问:“敬先生,忙什么?”答:“不忙什么。”问:“你开发了天子山,再开发一下天门山,好不?”答:“好。”然后,敬有权先生与这位天门山的负责人告别,轻松得如同谈论了一下天气。
敬有权先生搬出他的看家宝贝,一叠又一叠的名片,他一张一张的摩挲,浮现起那年那月,接待过这么多的人啊,真让他吃惊,这些人都是奔张家界而来,敬有权先生鞍前马后,自然博得太多的承诺,这么多年过去了,所有的承诺,如同紫草潭的那泓清泉,一泻出去,就没了下文,他不免感到一丝悲凉。突然,他眼睛一亮,就是她,她也姓敬,中央电视台的著名女主持人。敬有权先生立即联系敬一丹,向她推荐起了天门山。事情的发展,远在敬有权先生的预料之外。敬一丹迅速让她的父母过来,代表女儿,考察是怎样的一座天门山。应该是满意而归吧,不久,敬一丹就把天门山郑重地推荐给她的朋友,北京红绿蓝公司的法人杜禹先生。
当年,一部电视剧《我爱我家》,红遍大江南北,杜禹先生的公司就是制作人。
杜禹先生第一次来张家界,我没有见到。秋天吧,我担任永定区委宣传部长,接替袁兆平主席联系天门山项目,便第一次认识了杜禹先生。那时,祥龙酒店还在,杜禹先生就住在那里,我们晚上宴请他,在区政府门口的恒源酒店,应该是希望便宜一点,当时,祥龙是一家四星级酒店,全省才两家,我们不会贸然去吃的。我们刚坐下,杜禹先生就到了。披一件灰色风衣,微笑着向敬有权先生问候,一一与我们握手,落座宽衣,一身潇洒之气,那是一种沁入骨髓的潇洒,不是现在形形色色的伪潇洒。酒是要喝的。直接分管天门山开发的是庹年梁主任,头发永远一尘不染,却不大愿意喝酒,杜禹先生便将庹年梁主任的酒倒给自己。杜禹先生的手机叫了,起身去接。回到座位后,让我们看他的手机页面,一个美丽的女人,那是他的爱人,中央台的记者。我们能够明白杜禹先生的提示,爱人让他少喝酒。不过,差不多都喝醉了。也许,庹年梁主任没醉,他几乎空杯,但看样子,却比我们都醉。
当晚,谈不成天门山开发的事,因为醉了。第二天也谈不成,因为杜禹先生已经走了。
我走进庹年梁主任的办公室,天门山一堆事情没有谈,我们相视笑了笑,都是怏怏的,也许有酒劲还没有过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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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当年的杜禹先生,爬上天门山顶后,被深深的震憾,他匍匐在一块巨石上,激动的自言自语:“太美了,太美了,我的天门山,我的天门山。”此刻,一幅美好的蓝图,也许就已经呈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了。没有什么犹豫,他要求签订天门山开发项目合同。
这么一座名山,贸然签下一张合同,永定区的领导刘纪福书记、田际福区长,自然是很担心的。那么,杜禹先生就力邀永定区四大家的领导去北京,实地考察一下。杜禹先生的公司看过了,相当不错,比省政府的房子还好。宴请是在钓鱼台国宾馆,场面不小,以日本料理款待。但这一顿饭,让这些永定区的领导人感到相当困惑,怎么老吃不饱,老不对味哇,酒杯是那么小,酒味是那么淡,就这么散席了。二十九年前,张家界刚刚兴起三下锅,晓得日本料理的人不多。
永定区的领导人显然是豁达的,并没有因为这一顿不咸不淡的饭,而毁掉与杜禹先生的合作。
杜禹先生的动作是很快的。马上,就在永定区挂起牌子,注册了公司。敬有权先生作为杜禹先生的朋友,实际操作着公司的运行。公司请来专家,编制规划,做起模型。最让人想不到的,他们立即发行了股票,而且炙手可热。一切都大开大张,又紧锣密鼓。接下来,就等着杜禹先生宣布开工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开工的日期一推再推,再后,变得遥遥无期了。永定区要把天门山打造成为第二个张家界,已是人人皆知,股票又卖得那么好。然而,问题就出在股票上,街巷风传,杜禹先生如何了,天门山公司如何了,卖股票的钱如何了。有的股民开始闹起来,公司不得安宁了,区政府大楼也吵成一锅粥。市里的领导严厉的责问我:“刘少龙,你们这是打造的什么第二个张家界,招的什么商,开的什么发。限期一个月处理好,不然,你辞职。”
庹年梁主任对我说:“老弟呀,我们一定得把杜禹先生请来。”可杜禹先生很忙,请不来。我们找敬有权先生,敬有权先生比我们还愁。现在我晓得了,艺术家的潇洒,也有我们平凡人难以应对的一面。
杜禹先生久久不来。我与庹年梁主任,只得一遍又一遍的向股民解释,见到天门山开发连个影子都没有,股民将一腔怒火洒向我俩。
庹年梁主任是个很能干很讲体面的人,股民这一骂,他气得说不出话。邀上我一同去找敬有权先生的麻烦。庹年梁主任还没进门就吵了起来,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敬有权先生却一脸从容。我们三个人都晓得,杜禹先生不会来。
谁也没有料到,杜禹先生来了。还带了一位神秘的客人,著名歌唱家李娜。我们心照不宣,极为保密,害怕个别股民将一腔怨气出在李娜头上。很快的,全城人都晓得了。我对杜禹先生说,股民的怒气加上土家族的血性,当下的情势是如何凶险,可杜禹先生仍是一派潇洒气度,云淡风轻,就像没有听清一样,完全没有当回事。
李娜不愿在小城停留,要上天门山。尽管高度保密,在天门山镇,数千群众自发的列队欢迎李娜,李娜倍受感动,站在街边连唱三首歌曲。天门山,攀爬极为艰险,有三段绝壁,稍有差错,便会粉身碎骨。硬生生的,十几条汉子,连推带拖,硬是把李娜弄上了山顶。这些汉子中,就有天门山公司的股民。天门山管理处的王进林主任,本身一个大胖汉,我不能想象,他是怎样的背负李娜趟过湍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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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杜禹先生又回到他的北京去了。这座小城平安无事,缘由可能是李娜,还一直住在天门山顶。敬有权先生为她营建了一座李娜小屋,就在绝壁边缘。好奇的小城人,一批又一批,爬上天门山,对这位名满天下的女子,做着各种各样的论证。李娜还热情演唱了《天门山》。李娜的光环隐去了项目的艰难。我与庹年梁主任都日益感到,这般的平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唯有指望李娜在此多住,常住。
好消息来了,敬有权先生兴奋地说:“李娜的户口迁来了。”庹年梁主任不听敬有权先生说完,笑容已经相当灿烂了。
一天,我的办公室又被堵得水泄不通,愤怒的股民来了。庹年梁主任打来电话,说他那边区政府大门堵了,不得进入。他听见我这里乱糟糟的,自然什么都清楚了,马上就挂了电话。围了我一整天,股民就要求退钱,不指望开什么工了。我当然没有办法退钱,人越来越多,几位妇女把我挤到办公室的角落,义愤填膺。我不能出门,去洗手间,用餐,统统不行。
我就说这个庹年梁主任啊,也真有他的一套。在傍晚之时,他故意在区政府办公楼前晃了一下,可能是那边也有人盯着他吧,我这里的人,呼啦一下子全跑过去了。大部队跑过去,自然见不住他,早没了踪影。
我得回家吃饭。
庹年梁主任应该是掌握了我的生活习性。我走出区委大楼,埋头走在城墙路小巷,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后背,是庹年梁主任。此刻,我俩像一个什么团伙,神秘而忧郁,我们默默注视了一下对方,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转让。”
敬有权先生是位厚道人,天门山项目转让之事,他绝不赞成,他要对得起杜禹先生。我与庹年梁主任晓得说服不了敬有权先生,只要求他在此事上保持中立。敬有权先生毕竟是政商磨历多年的前辈,大局与情感处理得很有分寸。
那么,就得向杜禹先生摊牌了。我与庹年梁主任计划着,什么时候去北京,谁主讲,谁善后。或者是千方百计把杜禹先生请来,如何谈判,如何协商。计划似乎天衣无缝,可我们就是一拖再拖,没有行动。我们心里明白,杜禹先生为此花尽心血,在他以一己之力艰难运作之时,逼他转让,实在说不出口。
不料,敬有权先生说,杜禹先生马上来了,搞天门山项目开工仪式。天,我和庹年梁主任只有面面相觑的份了。
我们兴高采烈,喜事啊,我们要给永定区四大家班子汇报。那时,胡建国区长经常带我四处喝酒,我说起此事,他迅速举起酒杯,说了一个字:“搞。”我要求区委办列入议题,区委书记刘纪福很支持,让我们在会上作了汇报,也许是各位领导都被一阵又一阵的上访弄烦了,会议上基本没有什么反响,介于淡然与漠然之间吧。刘纪福书记说:“天门山项目开工典礼就刘少龙部长、庹年梁主任、覃遵军副区长、邓嘉明副主席去吧,一家去一个代表。”邓副主席嗫嚅了一下,说自己不分管旅游,大概是不想参加,但没有人回应他,他也不再吭声了。
杜禹先生到底是艺术家,开工仪式的场面,怕是我见到的最为壮观的。当日,天门山下彩旗猎猎,气球拱门递次推进,媒体人奔来跑去,长枪短炮此起彼伏,一种空前的喜庆。我不明白,杜禹先生是怎样号召了如此多的群众,而且又秩序井然。
本来嘛,邓嘉明副主席、覃遵军副区长是老大不愿意来的,刚才在车上还是一脸的不暖和。现在,和潇洒倜傥的杜禹先生一番对话,置身诺大的洋洋喜气之中,顷刻间眉开眼笑,争先恐后地在开工的大红绸上签名去了。开工仪式是土洋结合的,庹年梁主任指着奔向天门山的几个年轻后生,说他们是敬山去的,提了雄壮的公鸡。
我不太喜欢喧闹的场合,一个人溜到山根的小溪。小溪里却早有一人,精瘦,六十多岁的样子,坐在水边,身旁放了一个布袋,用一段树枝在岩石上写一个字,流水一来,冲去字痕,又写一个,似乎永不停歇。他很专注。我站在他身后猜想,他应是一位远道而来的人。不晓得过了多久,庹年梁主任叫着:“就晓得你溜到溪边来了,来,记者采访你。”他一把拽住我往上拉去,那人也没有回头。
早就说好了的,接受采访的应该是庹年梁主任。记者是一位披蓝头巾的小姑娘,她很厉害,说:“我知道你是宣传部长,我们是一家人,你就说说,天门山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多么厚重的一句话,她不是说天门山项目,而是说天门山,可我实在答不出来,真的。我后退一步,把庹年梁主任推上前,可能这个提问符合他的口味吧,庹年梁主任顿时挥舞起右手,自问自答,侃侃而谈,还时不时捋一捋前额的卷发,这是他招牌式的动作。
邓嘉明副主席是我的老领导,我在四都坪乡政府工作时,他有两次代表组织部给我谈话。近来因为一个招商的事,也就是高尔夫球场项目吧,让他处境狼狈,现在做什么事,处处小心。别人不一定知道,他可是当年开发张家界景区的干将之一。他把我拉到一边:“你说,我怎么就搞不起来这个高尔夫呢。”我说:“时机不到吧。”可能是看到天门山的开工,又触动到了他的软肋。
覃遵军副区长是分管城建口的,看得出来,今天他很满意。天门山公司说有几个难事,他听了听介绍,马上就同意了。他是个热心人,肯帮忙,我们四个人,他的朋友最多。
仪式完成后,杜禹先生在航空酒店宴请来宾。我们几人上车后,庹年梁主任对我说:“今天是你牵头,该你请客。”邓嘉明副主席、覃遵军副区长立即附合。庹年梁主任紧接一句:“景丽华,别处不去。”那么就去景丽华。我说车上还有三瓶湘酒王,大家齐声说:“好。”
车到峡洞口,覃遵军副区长的手机叫了。他抱歉地说:“不能聚餐了,有事,你们去吃。”庹年梁主任听后很不高兴,说:“就你事多。”覃遵军副区长叫车停下,上了前面一辆小车。庹年梁主任说:“看,就是这个李毛,整天跟着遵军副区长转。不吃了,散伙。”我说:“下次吧。”庹年梁主任没好气地说:“下次,还有没有下次?”他也下车,回头说:“酒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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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开工仪式以后,所有的情绪平稳下来。天门山开发,像春天的种子,慢慢发芽。一切,令人欣喜。
一天,敬有权先生告诉庹年梁主任,说杜禹先生来了,庹年梁主任又告诉了我。我们去他住的祥龙酒店。进他的房间,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微笑着与我们握手,请我们吃水果。然后坐下,说:“天门山项目,我想转让了。”他说完,眼睛瞧向窗外,他勉强的笑了笑,眼角闪着泪花。
多少天,我们希望杜禹先生转让,甚至认为这是唯一的一条活路。我们生怕杜禹先生抓住不放。当下,杜禹先生自己提出放弃,我们竟觉得难以接受。
我们真心劝杜禹先生三思。杜禹先生不答,明显地伤心起来。我们告辞。杜禹先生走后,让敬有权先生向我们告别。
我们逢人便说的天门山的壮美前景,似乎越发不明朗起来。我们极力宣传的杜禹先生,似乎也是一场梦话。虽然,我仍然坚信,杜禹先生是一位远见卓识的人,可有谁会相信呢,市领导也早听烦了,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少龙啊,别再提什么张家界第二,先想想,你们这些家伙自己怎么上山吧。”
庹年梁主任对我说:“杨次伟副书记说,天门山项目首先是公路,是索道。”我自然明白。
说实话,真是发愁。不晓得接替杜禹先生的人,是否好打交道,是否有钱。果然,新来的老总王永莲就是不一样,他不喝酒,甚至不苟言笑,他也披一件风衣,不过是深色的。他不等我把项目介绍完,就低声说了一堆我们不愿意听的话。我和庹年梁主任都感到,这下完了。
事情却没完。我出了一阵子差,回到张家界时,覃遵军副区长对我说:“天门山就先动工吧,手续边干边办。”我有点懵,他说:“修公路呀。”真没想到。
新来的老总王永莲,不大和我们来往。他的行事风格有点独来独往,在项目上当机立断,只有遇到卡壳时,派人找我们一下,一般没有交道。从几年来的吵吵闹闹,突然到现在的不声不响,我还有点不适应。
在一片绝壁上凿出一条公路,绝非易事。一次,天门山公司找我去山上协调一件事,我说:“这条公路怕是用成捆的票子堆上去的吧”,他们只是笑。我又问:“公路的工程量清单是多少呢”,他们仍旧是笑,有点不大好意思。原来是“三边”呀,我真是吓着了。
从来,都是英雄不问出处。公路是九十九道弯,雏形已现。这时,四面八方的人,都竖起了大拇指,好啊,绝了,配得上这座伟大的名山。我能明显感到,市领导开始提天门山的名字了,也开始把更高一级的领导请到天门山了,很多难题,领导主动牵头,我与庹年梁主任,做一些上传下达的事。有一次,庹年梁主任埋怨:“公司有事就找领导,不通过我们,我们老挨骂。”路还在修,已经有成群的人去游览了,天门山公司不得不把路封了。这下更增添了它的神秘。很多人,找我要通行证,说又来了很重要的客人了。
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不料这个夏天,天门山发了百年一遇的洪水。顷刻间,美如画卷的盘山公路,被冲得不堪入目。更为严峻的是,天门山公司内部,又发生极为严重的变故。据说王永莲老总遭遇了一场诉讼。自然,他也就离开了天门山。当时,我还不时问询他的境况,时间一长,便淡了,不晓得了。
天门山公司又换了人。此时,我的工作已变动,担任区政府常务副区长。我真心希望,在这个节点上,公司不要再剧烈变动了。
这一换,谁都没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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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新来的老总,叫张同生,是天津的一位村书记。
“这下好哇,你们开发天门山吧,开头北京弄,中间天津弄,现在由一个村里弄,永定区的领导胡闹啊。”一时间,议论纷纷,不好听的话很多。
天门山开发很艰难。永定区铁了心,往前推,不回头。区委将天门山项目列入五个一工程,在对待天门山项目上,余怀民区长敬业专业,大气果断,程建国副区长长袖善舞,施展他过人的协调才能,促使天门山项目实现质的飞跃。
也许是庹年梁主任的游说吧,我到区政府工作之后,区委书记邓立佳、区长余怀民给我说:“你情况熟,继续联系天门山吧。”我自然要推脱,但领导只是笑了笑。
张同生董事长给我的初次印象,大出意外。原以为,他或精瘦,或臃肿,见面竟是一副学者模样,墩实而厚道,朴素而干练,言行斯文。我很纳闷,这么高风险的一个巨型项目,难道他不担心。
我们刚打交道,我不好说,只能祝他好运。
事实上,我的顾虑是对的。张同生董事长听了一次介绍,看了一下冲毁的公路,便不愿多说一句话了。天门山公司再经不起折腾,我们就拣好的给张同生董事长说。张同生董事长见过大场面,微笑,颇有涵养。
我不怕张同生董事长推倒以前的方案,就怕他不认以前的账。那样,涉及多少事多少人,将永无宁日。而要认这个账,于他,又将置己于困境之中。不料,他只是轻轻一句话,作了了结,我真没有想到。我当时以为,完全是因为他喜欢这个项目。
却不是。那时,他长时间呆在张家界。一次,我约他一同上山,看看索道上站的选址。他很爽快地答应了。下山的路上,我们坐在天门洞休息,他说昨天天门洞还有梅花雨呢。我才晓得,他昨天刚爬上来过,我说不好意思。他说不客气,这个月,已经是第十二次爬上山了。这让我吃惊,一个五十多岁的北方人,一天一次的攀爬在绝壁上,该是怎样的艰难。
我问:“你为什么这样?”他只说了四个字:“身家性命。”原来,这个项目,当初并非他所愿。这让我震惊了,这可是几十个亿的投资啊。
我们说到昨天的事,他说陪一个部门的领导视察一下,并无要紧的问题解决,领导给他作了许多指示。我说:“你都听吗?”他淡然一笑:“领导的指示都要听。”这,我就放心了,晓得他没往心里去。就怕他一条一条较真。这么多的部门领导,光听完都费力,何况实施。有的人,有权就以为有理,不发点指示就感觉缺了点什么。
张同生董事长问起当年开发天门山的人。我说:“首先是每届区领导胸怀非凡,群众的大力支持。再就是有敬有权先生、胖子主任王进林这么一些能干的人。”对这些人,他没有什么印象,却点了点头。
他说:“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庹年梁主任了。”
随后,我给庹年梁主任打了个电话,他半晌不接电话,然后说:“我在烧腊猪蹄,难道你不来吃么?”我说:“来吃。”他说:“再联系。”
第二天早上,他打来电话,说:“我昨天摔倒了,一点小伤,去趟医院,马上出来,再吃猪蹄。”他爱人是医生,我没有在意。
可是,他没有再打电话。他再不能打电话了。他后来转院去长沙治疗。再转回张家界时,张同生董事长与我去看他,快一米七的人,倦缩如一个孩童。不久,就去世了。
我想起那次,我们在天门山开工仪式后,他在车上因吃饭而说的赌气的话,竟让他一语成谶。
而那三瓶湘酒王酒,我还一直放在车上。
那时,湘酒王风头正劲,称是首批驻港部队的壮行酒,老板余亦农也是一方名士。不过是几年光景,酒与酒的主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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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天门山的九十九道盘山公路,巧夺天工。贺同新副省长有过驻外经历,他对张同生董事长说:“就这路,已是天下奇观了。”
亚洲最长的客运索道,也在安装了。我与覃遵军副区长约好,上午去双峡为天门山项目协调一个事。可就是找不着他,我让值班室找,让他秘书和司机去到处找。他是从不关手机的人,却关机了。
这时,上级领导找我,我们是中青班同学,他跟我说:“覃遵军副区长,不用再安排工作了。”事前没有半点迹象,我呆在办公室,不愿相信。我只得独自去双峡。
有段日子,张同生董事长多在天津,到天门山来得不多,我打交道的,主要是张同刚老总。张同刚老总年轻,留寸头,很能干。一次,秦平武部长来区政府,他说:“天门山公司准备重建天门山寺,目前急需处理山上的遗留问题,比较棘手,时间很紧迫,你能否上山现场办公。”这样,我和平武部长、吴兵主任、张同刚老总等人上了天门山,我们在一个老房子里开会,会场气氛颇为紧张,最终平武部长拿了一个方案,我说就这样定了。
我走在最后,离开时,听见这幢房子的主持人,一位年迈的老人,她似乎自言自语的说:“小刘呃,你婆婆(祖母)是黄庄的胡富妹啊。”我一惊,问她:“你们熟?”她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转身。我独自站了一会,快步上去叫平武部长、吴兵主任、张同刚老总等几人不着急下山,我反复对他们说:“处理这件事一定要周到,结果一定要圆满,要充分考虑老人的需求。”太阳已经下山,平武部长他们可能不明白,平日讲话很少的我,现在为何喋喋不休了。平武部长做事认真细致,这件事没有再找过我。
索道建成之日,便是天门山大功告成之时。
自然,有一个隆重的仪式。我有一个会,这天没能参加这个仪式。散会后,老远的鞭炮声传来,我坐在办公室里,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欣慰。
这时,进来一个人,李毛,他猫着腰,客气的说:“晚上聚一下。”大概是怕我拒绝,又说:“某某人也去的。”这是一位让我不能推辞的人。他立即打了一个电话,应该是给某人的,没有接。他说:“马上会回。”果然,手机叫了。李毛说:“老板,喝酒,今晚,老地方。”口气强硬,神情得意。于我,如同吃了一把砂子,很难受。李毛走后,我为某某人感到悲哀。
没想到,又进来一位,原副区长覃遵军。我简直不能相认,又瘦又黑,与原来的他,判若两人。很长时间不见了。不料,坐下以后,彼此竟没有了话题。最后,他说:“今明两天,李毛说请客的,聚聚。”我只好说:“好的。”其实,李毛的饭局,并没有算上他。我和他的这顿饭,没有吃成,春节后的第二天,他原来的司机勇儿,给我打电话,说:“遵军老兄去世了,几位好友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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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去年冬天,相当寒冷,我离开了经投、交投、张旅集团。自然,天门山项目也早就与我脱离了工作关系。
今年,我陪客人上天门山,正是十月,游客很多,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我路过售票窗口时,见一位客人面熟,他不就是当年开发天门山的人吗,原来,他是想上天门山,他是本地市民,却忘了带身份证。我连忙对工作人员说:“这位是当年开发天门山的老人”,工作人员一脸茫然,追问我一句:“你是谁呀。”
不久前,我遇见一位原来的同事,我说起邓嘉明副主席,他说:“早已去世了。”这,我可没想到。
天门山项目蒸蒸日上,朋友在欧洲的电视上,说看到正在实况转播天门山的空中飞人竞赛。就项目来说,天门山无疑是成功了,而且大大超过出了我们当年的预想。
天门山是否繁华,对天门山本身而言,也许并不重要。天门山,最少也该有三亿年了吧,来到古人堤的张家界人,也有一万年了,天门山的脚下,多少沧海桑田,多少朝代更替,多少英雄豪杰,不都了无痕迹了么?
当年,开工仪式上,蓝头巾的小姑娘的提问,我突然有了答案,那便是:我们对于天门山,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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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懒毛一下又找到我。我很奇怪,他并未打电话,怎么这么准呢?
懒毛把车钥匙给我,跳上他自己的车,顷刻发动了车,迅速起步,又立即停止,摇下车窗,对我说:“那三瓶湘酒王我喝掉了。”我大声说:“什么?”他大概没想到我的反应如此激烈,怔了一下。我自知有点失态,说:“那套《汪曾祺文集》有了。”他扬起胖胖的左手,不晓得他要还是不要,只听他说了一句话:“我去接一位很重要的人,去湖北再开发一座天门山。”我不晓得,他的项目是什么,但愿他如愿。
也许,懒毛不再需要读什么书了。我没有失落,反而觉得释然。当年的那种困境,说说文学未必不高尚,要他一直坚守,却并非好事。
我开车回程的途中,一辆车紧跟在我后面,快速的闪灯,急促的鸣号,是懒毛,他摇下车窗,副驾驶上坐着一位披蓝头巾的女人,有点眼熟。
懒毛一脚油门,呼啸而去。
这时,我的手机上,响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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