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我们现在,根本不敢生病。”
说这话的,是山西一位从矿上下岗的大哥。他在工地上打着零工,一身水泥灰,汗水浸湿了衣衫。掀起衣角擦汗时,露出了腰间别着的铁皮药盒,里面是三天量的降压药,还有一个媳妇给求的、皱巴巴的平安符。他说,去年冬天媳妇咳嗽了半个多月,硬是扛着没去医院,怕花钱,也怕耽误他出门挣那点不稳定的工钱。
不敢病,不敢停,这位曾经在百米井下扛起千斤重担的汉子,如今佝偻着背,继续扛着一个家的生计。他的故事,只是资源大省山西在能源转型阵痛中,无数普通煤炭从业者命运的一个缩影。

国家提出“2030碳达峰,2060碳中和”的宏伟目标,要调整能源结构,减少煤炭依赖。这无疑是利国利民、着眼长远的大事。但在山西,这个几代人都“靠煤吃煤”的地方,宏大的“双碳”叙事,落到具体的人身上,往往就变成了最朴素也最沉重的两个字:“饭碗”。
“转型?转了很多次了,大家都不太感兴趣了。”一位煤炭社区的退休老太太说得疲惫。对很多人来说,“双碳”是什么,气候变化意味着什么,太遥远,也太复杂。他们更关心的是:这次转型,会不会又让一批人没了固定工作?我的岗位还在不在?奖金会不会降?
研究者发现了一个矛盾现象:问卷调查里,大家对“双碳”政策普遍表示支持,毕竟是国家大政方针。可一旦问到具体措施,比如“关闭煤矿”、“淘汰燃煤电厂”,反对的声音就立刻占了上风,尤其是那些收入最低、抗风险能力最弱的矿上临时工,抵触情绪最高。
“我们搞不懂双碳,也不想搞懂。”一位煤企中层干部说出了大实话。对普通员工来说,过去矿山关闭、转岗待岗期间只能拿微薄生活费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嘴上拥护政策,心里却为生计瑟瑟发抖。
更让人揪心的是年轻人。有职业学校的学生自嘲是“最后一届采煤班”,所学专业还没毕业就面临“过时”的风险,不得不自考其他证书谋出路。还有22岁就跟着父辈下矿的年轻人,看到预测说未来几十年山西煤炭行业要减少近80万个岗位时,茫然地问:“到时候我该咋办?我啥都不会,能去哪儿?”
“啥都不会”,这四个字背后,是长期单一产业结构下,个体技能的固化和再就业的巨大鸿沟。许多一线矿工直言,挖煤门槛低,一旦离开矿井,就只能送外卖、跑滴滴,或者继续去工地干苦力。
当然,也有人抱着一丝“阿Q”式的乐观:“国家不会不管我们的,山西人为全国做了这么多贡献!” 这种对“国家兜底”的期待,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他们。但面对严峻的减员预测和市场化的转型压力,这份期待又能有多坚实呢?

转型是大势所趋,无人能挡。但转型的代价,不能只由这些最脆弱的群体默默承受。他们在转型中发出的声音——对公平的渴望,对未来的担忧,对“保住饭碗”这最基本生存需求的恳求,我们不能,也不该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