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会不会还记得我?”妻子的声音轻轻飘进耳朵里,我的心猛地一紧,眼睛盯着桌上的那张老照片,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娃娃,到了部队上,好好干,别忘了我这个老光棍就行。”
1969年的冬天,我从南方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又颠簸了一天的卡车,才到了那个叫柳沟村的小山村。放眼望去,全是光秃秃的黄土山,风一吹,沙尘扑面。村口站着几个穿着破棉袄的老乡,他们的脸被风沙吹得黢黑,笑容却很淳朴。
我们这批知青有十二个人,被分到了不同的生产小队。我和另一个北京来的知青周建华被安排住在村里一个单身汉家里。他叫韩大叔,五十来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得像根竹竿,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笑的时候还露出一口掉了两颗牙的黄牙。
韩大叔家只有两孔窑洞,一孔住人,一孔放杂物。门口的院子里堆着一堆干柴,还有一棵歪脖子老枣树。我们刚到的时候,他正在院里劈柴,见到我们,他放下斧头,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哎呀,两位城里娃娃来了,快进屋,咱窑里破,别嫌弃啊。”
那天晚上,我们在韩大叔家吃了第一顿饭。说是饭,其实就是一锅熬得稀稀的玉米糊糊,里头能看到几块土豆。我和周建华坐在炕上,埋头猛吃,韩大叔坐在一边,半天才挑了两块土豆吃。他抽着旱烟,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说:“城里娃娃,啥也没干就饿成这样了?”
韩大叔的炕很大,铺着一张破草席,上面是他用了一辈子的旧棉被。那天晚上,他把炕头让给了我和周建华,自己挪到炕梢去睡。他挪铺盖的时候,还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讲卫生,我这老光棍不干净,离你们远点。”
接下来的日子里,韩大叔对我们就跟亲人一样。天冷了,他早早烧好炕,怕我们冻着。我们去挑水,他担心我们不会打水,非得跟着去,看我们笨手笨脚地打水,还忍不住笑:“你们这手嫩得像豆腐,怕是没干过活吧?”
有一次,我们去山坡上砍柴,累得气喘吁吁,手上磨出了血泡。他看见了,心疼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哎哟,这哪行啊,娃娃们的手都废了!”后来,他每天早早起来,自己上山砍柴,不让我们再干这些活。
1970年的春节到了。那是我第一次在农村过年。韩大叔家里穷,平时连顿饱饭都难得吃,可为了我们,他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还用攒了半年的麦子推了一盆白面,给我们包饺子。那天晚上,他喝了两口烧酒,红着眼睛说:“娃娃们,过年就得吃顿好的!你们以后在村里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有啥事就跟大叔说。”
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只觉得他话多,没放在心上。可现在回想起来,那顿饺子,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
转眼到了春天,村里开始忙着种地。我们每天跟着大伙儿出工,韩大叔怕我们累着,总是抢着干重活。有一次下雨,我们在地里栽红薯,衣服全湿了,鞋上全是泥。回到家,韩大叔一边帮我们烤干衣服,一边叨叨:“你们这身子骨,咋经得住这样的活?”
那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有点怨他的。总觉得他太多管闲事了,干点活又不会死,可他总是护着我们,让人心里不痛快。
就在这一年年底,我接到了家里的信,说我被选上了征兵名额。村里人听说我要当兵了,都很羡慕,说我有出息。韩大叔却沉默了好几天,后来才对我说:“娃娃,当兵是好事,可你要记得,咱这穷地方也有咱的情分。”
临走前一天,他特意跑了十几里路,割了一斤羊肉,推了两斤白面,还买了一瓶酒,说要给我饯行。他把周建华和村里的老队长都叫来了,一边喝酒一边说:“娃娃们,别忘了这窑洞,别忘了咱这些个乡亲。”
那一晚,我喝得有点多,迷迷糊糊地答应他:“大叔,我一定回来,给您带好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他送我到了村口,把身上仅有的十块钱塞到我手里。我怎么推都推不回去,只能含着眼泪收下了。后来,我托老队长把钱还给了他,可他却骂我:“这娃娃,咋就不懂人情呢!”
离开柳沟村后,我去了部队,一干就是十几年。那期间,我只写过两封信,一封是给老队长的,一封是给韩大叔的。后来,我升了职,结了婚,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就把这些事放在了一边。
1978年,我寄了一件军大衣和一个水壶给韩大叔,还附了一张我的照片。听老队长说,他收到东西后,乐得跟个孩子一样,把水壶挂在墙上,把照片放在炕头,逢人就说:“这是我北京娃娃寄来的!”
可惜,我始终没有抽出时间去看他。
1985年,我终于带着妻子回了一趟柳沟村。村子变了很多,韩大叔的窑洞早已坍塌,他也在两年前去世了。听村里人说,他临终前,把积攒了一辈子的十几块钱和几只羊全都捐给了村里,还对老队长说:“等娃娃回来,让他看看我的东西,就当看见我了。”
我去了他的坟地,坟头上立着一块小木牌,牌上写着“韩明顺之墓”。他的窑洞里还挂着那只水壶,墙上还有我的照片。看到这些东西,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那一刻,我才明白,他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从柳沟村回来后,我把他的照片和水壶带回了北京,挂在了家里的墙上。有时候,我会对着照片发呆,仿佛他还在笑着对我说:“娃娃,回来啦,吃饭没?”
“你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会不会还记得我?”妻子又问了一遍。我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水壶,紧紧地攥在手里,眼眶湿润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