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是2018年7月12日，盛夏。
我下班后去找北斗妈妈。
我放下所有自尊请求她接受我，我说自己会好好跟她学厨艺，每年都会和北斗一起带她去旅行，也会生一个或两个可爱的孩子，让她含饴弄孙……
可是，等待我的，是她的嘲讽：“明明知道我不待见你，还非得死缠滥打。如果你早点离开我儿子，他至于像现在这样，这么累，这么痛苦吗？”
最伤人的，是接下来的话：“我问过北斗了，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也不动脑想想，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如果他真爱你，真想跟你天长地久，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能忍得住吗？”
从来不知道，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畸形的占有欲，可以恶毒到这种程度。
就连我和北斗之间最最宝贵的那部分秘密，也成为她攻击我的武器。
相识相恋八年，我们曾经有无数机会偷食禁果，可是哪怕在最为干柴烈火之际，北斗都会叫停自己。
他跟我说过一件事，小时候上幼儿园，吃饭时他总喜欢把肉挑出来，放在一边。
久而久之，老师以为他不吃肉，就把肉夹给了别的小朋友。
其实，他就是这样，越是喜欢的东西，越想留到最后。
我没想到，这个故事，也会成为我们之间感情的隐喻。
越是深爱的，越是脆弱的，越是易逝的。
02
那天，北斗妈妈跟我下逐客令的方式很特别。
她拿起电话，告诉北斗，我来找她，出言不逊，她现在心脏很不舒服，随时随地都可能晕倒。
我对她说：“别演了，我走。”
那一刻，我已经预感到和北斗的结局。
所以，我带着最后的绝望，问北斗妈妈：“你希望北斗娶一个什么样的妻子？或者说，你自私地希望他这辈子都不要结婚？”
她看着我，思路极为清晰地说：“只要不是你，他娶谁都一样。”
她的语气神情，让盛夏里的我，手脚冰凉，心脏一阵又一阵地打颤。
而在我和北斗分手时，他说出了同样的话：“这辈子，不跟你在一起，我娶谁都一样。而且，说不定，我会学坏的。”
03
时至今日，都不愿回忆我和北斗最后的离别。
在我和他妈妈谈话后的那个周日，北斗休息。
我特意让爸妈出去，然后请他来家里吃饭。
我要他什么都别做，就像很多老公那样，坐在沙发上，喝喝茶，看看电视，刷刷手机。
他刚开始不肯，说好不容易看到我，必须做我的影子，走哪儿跟哪儿。
可是，他太累了，被我强行按在沙发上不久，就睡着了。
眼窝深陷，愁眉紧锁，肋骨起伏，瘦得让人心疼。
04
我用两个小时的时间，做出四菜一汤。
然后，去叫北斗吃饭。
只是喊一句“北斗，起来吃饭”，就已经泪如雨下。
这对于普通情侣来说，是多么普通而家常的一句话，可是，今天说过，以后，可能就再没机会这样唤他了。
我不是退缩了，而是知道，我斗不过北斗的妈妈。
不是斗不过她这个人，而是斗不过她的狠。
爱情是可再生资源，但亲情，别无选择。
她可以为了不被别人分走儿子的爱，而牺牲他的幸福，但我做不到。
我不会让北斗面临“我和你妈妈落水，你救谁”的选择。
走到这步田地，我对他最后的爱，真的就是把手放开。
05
那顿饭，北斗刚拿起筷子，就扭过头去，整个人哭到颤抖。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
我们心知肚明，是他妈妈打来的。
他接过手机，咆哮道：“妈，你能让我安静地，吃完这最后的午餐吗？以后，我全听你的，全听你的，行了吧？”
放下电话，他开始以泪吞饭，狼吞虎咽，个个光盘。
然后，他起身，帮我把所有碗筷刷干净，放在橱柜里。
又把水槽边的水渍都用厨房纸巾擦干净。
就像我们之前无数次提及婚姻生活说过的那样：“一个负责做饭，另外一个负责洗碗。”
如此琐碎平凡的日常，于我们来说，都是奢侈，触不可及。
06
最后的道别，我跟他说：“以后，不管跟谁在一起，希望你都能好好吃饭。”
他冲我凄凉一笑：“这辈子，不跟你在一起，我娶谁都一样。而且，说不定，我会学坏的。”
这，是他对自己的预言。
比抱歉，比请你保重，比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更令人伤心欲绝的自我诅咒。
07
2018年夏天，永失我爱。
真正的悲伤不是在说分手的那一刻，而是他离开后，世界在你的眼里变成了黑白，你看到任何一件东西，都会想到他。
最惨的一次，我的委托人带我去见一个证人。
那天塞车，委托人一个调头，穿越好几个巷子，结果居然路过我的高中，远远看见教学楼的窗户、操场，想起那个已经失去的人，眼泪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
思念到极致，是会窒息的。
那天，我整个人一时间处于缺氧状态，急忙叫停了车，跑到路边，把黄胆都要吐出来了。
08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给远在厦门的闺蜜打了电话，答应和她南下，一起干一番事业。
这个城市，属于我和北斗的痕迹太多了。
爸妈鼓励我走出去，他们说时间和距离都是最好的药。
的确，没有那么多触景伤情之后，我依然伤心，但却渐渐变得平静。
在厦门，我把全部精力都给了事业，而事业也没有辜负我。
我做到了律所高级合伙人，在厦门买了房子和车子。
唯独感情这一块，我早早地认了命。
女人一旦错过那个最想嫁的人，就会变得挑剔。
面对那些陌生的好感，和朋友的各种撮合，我心如止水。
闺蜜劝我试着去接受别人，我试过了，没有心动，甚至心烦。
何必呢？
我确信一个人，会比两个人过得更加轻松愉快，我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
09
而女人一旦错过了那个最想嫁的人，就会变得挑剔，还有下一句：男人一旦错过那个最想娶的人，就会变得随意。
分手半年后，秦北斗结婚了。
妻子是高中时小我们一届的师妹，也是他妈妈同事的女儿，青梅竹马，知根知底。
她是一家银行的柜员。
闺蜜为了让我死心，有一次复制了秦北斗现妻的朋友圈给我看。
那是她从一个师弟那里要来的，师弟是秦北斗妻子的微信好友。
她每天都在秀恩爱，晒他的爱心早餐，晒他送的名贵包包、项链，以及车子，晒她的各地旅行照，照片里的她笑靥如花……
闺蜜问我：除了一身沧桑和背井离乡，他给过你这些吗？新人笑成这样，你这个旧人是不是该走出地牢，活出自己的阳光灿烂呢。
可是，为什么我一帧帧看过这些图片，心脏跳得跟擂鼓一样，我以一种职业的敏感问闺蜜：他一个小狱警，支付得起这样的生活吗？
闺蜜当时被我问愣了，几秒钟后，她用力摆手，似乎要赶走我们心中那不祥的念头：“可能人家娶了个富二代呗。”
也许是吧。
最好是吧。
记得有人说过，担心即是诅咒。
所以，要祝福他，要用愿力遥祝他平安。
10
这之后，我不再有北斗的消息。
时光匆匆，带走了我们的过去，也带走了过去的我们。
转眼是2021年的冬天。
说来奇怪，自入冬起，我就开始习惯性失眠。
常常凌晨两三点才能入睡，然后很快就在噩梦里惊醒，然后，再难入睡。
我内心的不安与日俱增。
直到那天上班，保安打来电话说楼下有人找我。
然后，我听到一个苍老、遥远而又熟悉的声音：“是我，北斗妈妈。”
11
两年多没见，她老了，背都有几分驼了。
没有寒暄，她直奔主题地对我说：“晓雯，求求你救救北斗。”
是的，北斗出事了。
涉嫌收受贪污贿赂，目前在看守所。
他拒绝妈妈为他找的所有律师，传话给她，只求严判快判，这是他应得的。
坐在我面前的北斗妈妈，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飞扬跋扈的母兽，而是一个无助而忏悔的母亲。
她说自己害了儿子，逼走了他最心爱的人，逼他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
没结婚前，女朋友对他的职业充满崇拜。
但结婚后，她才发现这个职业其实辛苦而清贫。
她对他最多的抱怨就是赚得少。
他不争不吵，只是渐渐很少回家，除了工作，就是各种应酬。
慢慢地，他带回家里最多的不是陪伴，而是给她很多很多的钱，很多很多的礼物。
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对往事只字不提。
所以，他妈妈也就骗自己：男人嘛，终究是要以事业为主的。
12
直到有一次，他们搬家。
她妈妈和妻子将家里整整一柜子的过期《读者》《青年文摘》等杂志，当废品全部卖掉了。
北斗几乎要疯了。
他开着车，满城寻找那个收废品的摊贩。
但他没找到。
回到家里，他人生中第一次冲妈妈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关起门来，像个困兽一样对她说：我就剩那么点念想了，你居然也给卖掉了。
然后，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哭得难以自抑。
她从没见过他哭得那么伤心。
第二天，他妈妈满城遛达，终于在离家五站的小区找到那个流动的收废品的摊贩，并且花高价买回了那些《读者》《读者文摘》。
她看了那些期刊的日期，都是我们高中、大学时代的年份。
她知道，那一定是我送给他的。
果然，失而复得，北斗喜极而泣。
那晚，他在书房里坐了一夜，时而哭，时而笑。
直到那一刻，他妈妈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看到自己的儿子笑了。
13
然后，2021年10月份，北斗突然被留置调查，家里的所有财产也同时被冻结的冻结，查抄的查抄。
三个月后，他被移交看守所。
可是，他拒绝她们找的所有律师，连面都不见，只是让狱警告诉她们，他罪有应得，不必辩护。
说到这里，北斗妈妈老泪纵横，她用最最可怜、卑微的语气请求我：“其实，我谁也不相信，北斗被带走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你，只有你能救他。他，可能只听你的话。”
听了这句话，如果她不是长辈，我真的，真的好想动粗啊。
太多太多的感受，在那一刻奔向我，我想起我们分手时，北斗跟我说的话：“没有你，我也许会学坏的。”
是不是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开启了人生的堕落模式。
他竟用这样的方式报复自己妈妈。
太傻了。
14
我的心脏又开始打颤。
无法想象，当年怀抱“除暴安良、匡扶正义”理想的北斗，如今沦为阶下囚，是怎样的荒诞？
我也很想问北斗妈妈，这下，面对儿子被撕碎的人生，你满意了吗？
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说什么都觉得于事无补。
突然知道为什么入冬以来，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夜夜失眠，噩梦连连。
不管过去多少年，有些感应并没有从我们之间消失。
而这次，我知道，它不再是发烧、买双鞋子的心有灵犀，而是，有些最坏的事情被实锤了，像打碎的花瓶一样，难以复原了。
15
不记得，是怎样送走北斗妈妈。
只记得三天后，我回到了两年多未回去的故乡。
一夜之间，明白了什么叫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虽然北斗妈妈跟我签了代理协议，可是，北斗拒绝见我。
他只是让狱警传话给我：“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今天的结局在意料之内，请念在过去的份上，这辈子，别再见了。”
其实，我想到了会是这样的结局。
16
2022年3月，等来了北斗被判八年的消息。
后来，我写的信，他没看。
我去探视，他不见。
然后，我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闭上眼睛迅速被噩梦惊醒。
2022年8月19日夜里11点，接到老家熟人的来电：北斗走了，突发心梗。
隔天，我收到一个快递，里面只有一只用白纸折叠的千纸鹤，上面写着：当昔日少年失去洁白，我愿意尘埃落定。请你好好吃饭，好好生活，爱一个值得的人，生一堆可爱的孩子，替我过那种我没能给你的小日子。
那一刻，厦门盛夏的太阳晃得我泪如泉涌，感觉这世界空旷得不像在人间。
那一刻，我多希望当年15岁的自己没有在体育课上摔倒，没有碰到那关切的目光，没有我和他的后来。
我们平凡生活，普通长大，嫁娶一段庸常吵闹的婚姻，带着七分遗憾，三分不满，和一人走到白头苍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