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我独坐城楼之上,敲着酒杯低声吟唱。
这个生杀予夺的位置我坐的实是有些倦了。
“后悔吗?”
“不,孤有憾,却无悔”
1
今年是我登基成帝的第一年。
我是西昭国的女帝。
可我的子民不认可我,他们视我为蛇蝎女人,对我敢怒不敢言。
“陛下,裴将军他……成亲了。”
我批改奏章的手顿住,笔尖上的朱砂滴落在雪白的折纸上,赫然醒目。
我放下毛笔,故作平静地说:
“喜事啊,是谁家的小姐?”
婢女观察着我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镇国公家的,据说……和曾经的陛下很像……”
曾经的我……也好,也好,总归是欢喜的。
我心头颤动,浅笑着低下头去,拼命掩盖着内心的荒凉。
裴郎啊裴郎,我们今生的缘分就到这里了,祝你和她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恩爱不移。
我从妆奁里翻出未曾带过的金丝八宝攒珠钗,轻轻地抚着。
这是裴衡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他说发簪是送给正妻之物,日后他定要提亲,娶我为妻。
如今这只簪子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将它放进梨木匣子里,不忍再看,叫来婢女送去将军府作为新婚贺礼。
裴郎,你会不会怪我心狠?
算了,你也不是第一次说我冷血如蛇蝎。
2
西昭国向来男尊女卑,男子可以读书当官,女子却只能相夫教子。
直到油尽灯枯也脱不去做一个贤妻良母的枷锁。
我恨,于是推行新政,允许女子为官为相,争得半边天。
意料之中,我被朝堂上下唾骂,说我祸国不配为帝。
我将痛斥我行为的大臣革职,贬到了边境为官,那里地贫苦寒,正好磨一磨他们张牙舞爪的性子。
朝野安静了,却更恨我了。
坊间都说我野心勃勃,不好招惹。
舍弃父母,利用爱人,只为夺权。
这样的陈词我都听烂了,没有一点新意。
不过,我有多久没有见过父皇母后了?
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3
“姎姎以后也和父皇一样当皇帝好不好?”
“好~姎姎要做好皇帝,做天底下人人都夸的好皇帝。”
五岁那年,父皇曾将我抱在他的膝上同我玩笑。
却没成想一语成谶,我果真坐上了那把龙椅。
可父皇和母后却不再疼爱我,而是变得厌恶我。
甚至不惜立誓,与我死生不复相见。
为何我坐到了这个位置,却没有儿时那般温暖?
父皇,你的膝头,可还能再让我靠一靠?
“陛下,军情急报。”
“曰”
我收起悲伤的情绪,重新端坐于高堂,现如今我已不是那个娇贵的西昭国嫡公主,而是整个西昭国的女皇。
来报军情的驿使将怀中的奏章递给我,简明扼要地说了一下情况。
“什么,燕云失守?孤派给他的两万精兵呢,不是说北赤国已经降了吗,怎么又失守了?”
燕云离汉都最近,一旦失守,攻进城来就难以抵挡。
我焦急地来回踱步,让贴身侍卫急召大臣入宫,商议对策。
“北赤国只剩八千兵将在燕云徘徊,现下有谁能带兵前往,为孤分忧,孤定当重重有赏。”
朝野上下,鸦雀无声,无人敢出列。
“怎么,我西昭国竟弱成这样,满朝文武无一人能替带兵出征吗?”
看着他们无动于衷,我气得将桌上的纸笔统统丢向他们。
都是废物。
4
谏官见我发火,试探性地开口。
“陛下,曾经上阵厮杀的将士已垂垂老矣,可裴将军正值青春年少,有勇有谋,不妨…”
他说的没错,裴衡向来杀伐果断,曾为父皇创下屡屡战功,打得敌人节节败退。
自此我与他决裂后,他便罢朝不上,如今这样的情形,也只有用他了。
“宣”
这是我第一次以皇帝的身份宣召他。
“裴将军,近来可好?”
他瘦了,眉眼更显深邃,望向我的眼神也不再似从前般怜爱,而是像冰窖,冷得让人发颤。
“多谢陛下关怀,如此着急宣召臣所为何事?”
他的声音好冷,没有一点情绪,我和他的距离就像是大江两岸,只可望而不可及。
我命人将军报递给他,告诉他现下需要带兵讨伐北赤国,夺回燕云。
裴衡沉默地看了眼军报,回绝了我。
“恕属下无能,无法带兵前往,还请陛下另请高明。”
我以为他看在西昭国的面子上,会答应我的,可是,他拒绝了。
拒绝的那么干脆。
裴衡要走,我着急地站起身来
“裴将军想要什么,尽管开条件就是,孤一定满足,只要你替孤夺回燕云。”
他转过身来,眼神那么深邃,好像要把我看尽。
“臣无所求,只是马上成亲,不愿让夫人独守空房,告辞。”
裴衡走了,没有一点犹豫。
是啊,要成亲了,作为一国之主我竟没有勇气强令他出兵。
可笑,真是可笑。
朝臣面前,我无法表现,只能强装镇定,重新坐下与他们商议别的对策。
5
“都退下吧,孤想静静。”
讨论半天,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出征,我失望地遣退了大臣们,独自对着那份军报发呆。
我竟无人可依吗?
看着西昭国的军防图,我自嘲的笑了笑,做出了决定。
“陛下要亲征?万万不可啊,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走了,这万万子民该当如何?”
上朝时我说我要亲自出征夺回燕云,大臣们吓得统统跪下让我三思。
“孤意已决,无须再劝,三日后丑时出征,退朝。”
万万子民…万万子民不是早就恨毒了我吗?他们巴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丑时的天还是一片漆黑,我穿上了母后曾穿过的银甲,那是她陪着父亲征战四方时穿的。
临行时我将腰间的玉佩留给了我的贴身宦官,告诉他如若我没有回来,就把这个交给裴衡。
见玉佩如见我,他会明白该怎么做。
或许吧。
我抚了抚银甲,仿若又看见了马上肆意潇洒的母后。
“启程!”
虽说燕云仅剩八千兵将,但他们素来狡猾,好耍阴招,以防万一,我带了近三万的精兵前往。
6
离燕云仅剩两个时辰的路程时,我叫停了军队,所有人都在驿站休息。
“进城之路只有一条,所以他们的主力军基本都会守在北边的护城楼。明日一早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先去北边吸引火力,待北赤国所有将士都赶往支援时,剩下一路随我一起由南边的小道包抄夹击,一举歼灭。”
吃饱喝足以后,我拿出燕云的城防图制定了计划。
这一招还是十岁那年,父皇讲给我的。
他告诉我兵不厌诈,战场上刀剑无眼,能用计就用计,避免死伤。
他从来都体恤将士,所以很多人都愿为他卖命。
父皇,也不知你做皇帝的样子姎姎是否学了七八分像。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让其中的一队前往北边。
而我则在信号发出以后带着另一支队伍从南边围了过去。
和我预计的一样,南边的城楼无人把守,我们很快便入了城。
赶到北边时,双方杀得正猛烈,北赤国的将士见我来了纷纷丢兵弃甲,意图逃跑。
可惜,都被我截了下来。
检视战俘时,我忽然看见人群的边缘有一双眼睛熟悉得不行。
眉眼带笑,就连生气也会让人觉得他很温柔。
像极了我的父皇,我那在我拿到退位诏书以后带着母后消失在西昭的父皇。
我发了疯似的拨开人群跑到他面前,颤抖着手半天不敢揭下他的面罩。
犹豫了半天,我还是将他的面罩扯下了。
并不是父皇,而是北赤国的男子,只是眼睛相像而已。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失望,心里好像空了一大块。
7
收复燕云后,我又安排了人手将城里被破坏的建筑修缮,设棚施粥,安抚收到战乱危害的百姓。
母后曾和我说过,这天下不太平,百姓受苦,战乱纷纷,希望早日建立一个太平盛世。
可是母后,我想要继往生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为何你又要斥责我,甚至和父皇一起离我而去呢?
我坐在粥棚里看着来领粮食的流民发呆,忽然有一只小手抓住了我的裙摆。
“姐姐,你好漂亮,是天上的仙女吗?”
我被他逗的发笑,掏出手绢擦了擦他脏乱的小脸,递给他一个馅饼。
他也不走,只站在我旁边安静地边吃边看我。
我觉得有趣,便逗他
“一直盯着女孩子看可不礼貌哦。”
他呆呆地摇了摇头,解释说:
“不是的,我只是觉得你和一个伯伯长得好像,他之前也给我们发了粮食。”
难道父皇和母后并没有离开西昭?那为何我寻了那么久都未曾寻到。
我摸了摸他的头,询问那位伯伯在哪。
他却说他并不知晓。
我失落地放下手,叹了口气。
父皇,你竟如此狠心,一点线索都不给姎姎留下吗?
8
燕云善后得差不多了,我便带着军队启程回了汉都 。
“快看啊,是公主殿下。”
“什么殿下,是陛下,快快改口,新皇登基已有大半年了。”
从城门进入汉都时,路边有百姓在讨论我。
在他们心里,我不是新皇,而是从前那个嫡公主。
哪怕我宣读了父皇的退位诏书,宣告天下,他们也不认我。
因为他们觉得是我逼退了父皇,坐上了宝座。
没错,退位诏书是我逼着父皇写的。
因为他日夜操劳,患上了严重的咳疾,就连痰中带血也坚持要日日批阅奏折到后半夜。
我说我能替他分忧,他却不让。
于是我便提了剑,一把抵在他脖子上一把抵在我脖子上,逼着他写下了退位诏书。
那一夜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父皇和母后,只有案牍上的一封诀别信,我至今收藏。
入城后我发觉城内十分热闹,便好奇问了旁边的护卫今日是什么节日。
“上元节啊陛下。”
我愣了一瞬。
上元节,从前的上元节都是裴衡陪着我放花灯吃元宵的,父皇和母后也会在这一天给我做新衣裳。
可今年,我一下就只剩一个人了。
就连新衣裳也…
我低头看了看已经脏乱的银甲,悄悄叹了口气。
“阿衡,给我买嘛,我喜欢这个。”
“好好好,还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人群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是裴衡。
身边那个活泼得像太阳一般的姑娘应当是他的新妇了吧。
模样煞是娇艳明亮,叫我也忍不住心生喜爱。
想来之前,我也是这般缠着裴衡给我买小玩意的,我什么都喜欢,裴衡也无奈地什么都给我买。
这个姑娘还当真是与我相似,只不过那是我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