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苏胜利
94年我走投无路投奔远嫁上海的表姑,因为一块月饼误会几十年,一条群消息让我幡然醒悟,我决定修复这段感情。
表姑是父亲的表妹,因为从小在我家长大,和父亲特别亲。
姑奶奶有两个孩子,表姑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表姑漂亮而且聪明,是全村唯一的高中生,因为有文化,70年代被推荐做了赤脚医生。
姑父是上海下放知青,60年代末被下放到安徽农村,姑父兄弟姐妹7人他最小,从小娇生惯养,大城市的孩子不会做农活,加上生活习惯不同,他非常想家,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哭。
表叔和姑父同龄,两人经常一起下地劳动,时间久了成了好朋友。
偶尔表叔会带姑父回家,姑奶奶也会做好吃的给姑父吃,姑奶奶常说:这些城里的孩子可怜呀!小小年纪就跑到农村受罪。
姑爹是生产队长,姑奶奶让他派活时多照顾姑父。
时间久了,姑父喜欢上漂亮的表姑,表姑也爱上了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帅气青年。
那时候我还小,表姑和姑父具体是哪一年结婚的我不知道,因为姑奶奶就两个儿子,姑父也没办法回城,两人在这边结婚,姑父就等于是上门女婿。
因为身体原因,表姑快30岁了才生下表弟。
我奶奶非常偏爱表姑,有点好吃的都给表姑留着,母亲过门后非常看不惯奶奶,天天说奶奶偏心。
那时候家里穷,养了几只老母鸡,兄妹几个一个鸡蛋都吃不上,油盐酱醋都靠从鸡屁眼里面抠,但表姑来了,奶奶会满庄子跑,把鸡追的嘎嘎叫,逮了杀给表姑吃。
母亲结婚时,奶奶给了一床旧垫被,盖被是姥姥陪嫁的,轮到表姑结婚时,奶奶给她做了两床崭新的棉花被子,母亲气的和奶奶大吵一架。
母亲和奶奶关系不和,很大一部分是因为表姑。据听说当年奶奶想让表姑嫁给父亲,后来表姑读书多了眼界高,加上遇见姑父,奶奶的希望落空了。
但奶奶依旧很疼她,有点好吃的都给她留着。
表姑对奶奶也有贡献,奶奶年老时患上气管严,每次犯病都是表姑骑自行车过来给她打针,吃的药也是表姑免费提供。
我从小就和表姑很熟,小孩子不懂得大人恩怨,每次表姑来,都会给我带几块水果糖,或者几块麻饼,把我乐的屁颠屁颠的。
偶尔姑父回上海带点稀罕物,表姑也给我留着。
初中毕业我没有考上中专,因为没钱复读就退学了,父亲曾托亲戚给我找几份工作,因为各种原因我都没坚持下来。
我平时帮父母种田,农闲时就游手好闲,后来认识我爱人,一年以后结了婚。
结婚后我依然无所事事,因为没钱,婆媳矛盾不断,实在吵的不行,就和父母分了家。
父母给我一口锅 ,连锅盖都没有,记得分家的第一顿饭,我等邻居婶子家吃好饭去借锅盖,老婆气的直哭。
为了生活,我和同村人一起做小工,那时候都是给私人建房,一天8块钱工资,经常做一天歇几天。
年头结婚,年尾儿子出生了,本来是值得开心的事情,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孩子因为肺部感染刚出生就送到重症监护室,等孩子出院,爱人的奶胀回去了。
这次住院,我欠了1000多外债,那是90年代,1000多可不是小数目。
“贫贱夫妻百事哀”,儿子体质不好,加上没钱买奶粉,两口子天天吵架,爱人几次带孩子回娘家,还扬言要离婚。
孩子5岁那年,我们俩又因为钱的事情吵架了,爱人这次动真格的了,到法院起诉要离婚。
我找到村干部帮忙,岳父看在村干部面子上答应给我一年时间,如果再挣不到钱,就离婚。
我不是好吃懒做,那个年代家里真的找不到工作,夫妻俩分了两亩多地,除了交公粮,只能填饱肚子。
表姑两口子80年代末回城了,那时候奶奶已经过世了,两家人就不联系了。
为了帮我找工作,父亲千辛万苦联系上表姑 ,想让我投奔表姑去上海找工作 ,表姑也答应了。
农村人实在,临走之前我卖了几袋小麦 给表姑买了一大包粉丝,还有几斤油炸绿豆饼,还带了杂粮,因为快过中秋节,我又在表姑楼下超市买了两盒月饼。
这是我第一次来上海,我按表姑给的地址找到她家,姑父回城之前父母都不在了,一家四口住在父母留下的老破小里。
房子很小,表姑两口子睡卧室,表弟睡小卧室,表妹睡阳台,我和表弟挤一个床,表弟两百多斤,我睡觉都不敢伸腿。
表姑和姑父上班忙,我就一个人出去找工作,可是找了几天也没有头绪,眼见中秋节了,我有点发急了。
我有个同学嫁在奉贤,我想去她那边,想到正赶上中秋节,口袋里也没多少钱了,空手去也不好,就打算在表姑家多住两天,实在找不到工作,节后找同学帮忙。
表姑在老家时,我很少去她家,都是她来我家看奶奶,所以对表姑为人和生活习惯都不了解,母亲经常说表姑抠门,但当时我以为母亲说的是气话。
这一次真的验证了,表姑特别小气,每次炒菜都是炒一点点,盘底都盖不住,一条一拃长的鱼还一劈两片,分两顿烧,饭碗也很小,我20多岁正是能吃的年龄,一顿都要两大碗米饭,而表姑每顿都烧一点点,一人一小碗, 把锅刮的震天响。
我在表姑家天天吃不饱饭。
我们老家人实在,炒菜都是堆尖的盘子,吃饭都是大碗,生怕怠慢亲戚。
我在这里真的非常不习惯,我感觉表姑进城后变了,有点冷漠无情的感觉。
我们老家不管过什么节都是中午,表姑家是晚上过节,那天表姑和往常一样,把冰箱里的半片鱼烧了,几块排骨盖不住碗底,又随便炒了两个素菜,说实话,5个人那么一点点菜我都不敢伸筷子。
吃好晚饭,我帮忙擦桌子,我擦了一遍,姑父从我手里接过毛巾,把桌子擦了又擦,还迎着亮光照了又照,我心想这种男人撒泡尿都过过筛子,真没出息!
收拾好厨房,表姑拿出一箱月饼,月饼是单位发的,那种包装很精致的铁皮盒子,看起来也光亮诱人。
我晚饭没有吃饱,看见表姑拿出月饼,我心里想我能吃两三个。
我去时买了两盒月饼,表姑和姑父单位又发了,柜子顶上整整齐齐码了6盒月饼。
表姑拿起月饼进了厨房,等她出来的时候,盘子里摆着一块月饼。
表姑把盘子伸到我面前说:胜利,捏一块尝尝吧!这月饼可好了,上海老牌子。
我伸手去拿,才发现月饼是切开的,一块月饼被分成6瓣。
我们几个一人分一块,还剩一块可怜兮兮地趴在盘子里。
那月饼真好吃,我一口就吃完了,我紧盯着盘子里面的月饼,想着表姑会把最后六分之一给我吃。
我们边吃月饼边聊天,我心里一直惦记那块月饼,到最后表姑也没有客气一下,把月饼连同盘子放进冰箱。
我们老家虽然穷,但月饼都是整块吃,遇见邻居小孩串门,也会伸手递一块给孩子吃,那晚我真的很想不通。
第二天早上,我给父亲打电话,说了找工作的情况,我说我天天吃不饱,还特意说了吃月饼的事情。
听了我的话,父亲沉默了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表姑变了,人越有钱越抠门,她现在是大上海人,有可能看不起农村人了吧?
因为那个年代电话费贵,我说了几句就挂电话了。
节后第二天,我就收拾行李投奔同学去了,临走时表姑虚情假意地说:你看看我这几天忙,你再等几天,我帮你找工作。
我冷冷地说:不必了。
表姑送我到楼下说:那边如果不行再回来。
我没有做声,提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到了同学家,在同学的介绍下进了皮球厂,从底层工人做起,因为表现好,能吃苦,春节放假时老板说:明年再过来,我还缺个领班。
年三十中午,我和父亲喝酒,我才详细说了在表姑家的情况,父亲叹了一口气说:今非昔比呀!这些年娘白疼她了,记得有一年过中秋节,我买了一封月饼,一共四块,我没舍得吃,留一块给你表姑,因为你表姑忙,没时间过来,到最后月饼长毛了,我没舍得扔自己吃了。
父亲说这话时,失望写满脸上。
母亲翻着白眼,一脸的幸灾乐祸。
父亲接着说:有一年你姑奶奶和邻居吵架,姑父去劝解,被邻居打了几拳,我知道后火冒三丈,抄起一根扁担跑到对方家,把对方暴揍一顿,因为赶上严打,我差点进去了。
这些年父亲对表姑付出太多,母亲经常调侃他:你对你表妹那么好,当初为什么不娶她?。
父亲打落牙齿咽肚里,母亲又唠唠叨叨翻起旧账。
从那以后,我和表姑家就没有再联系过,后来有了电话,彼此都没有对方的号码,我在上海待十来年,一直都没联系表姑。
偶尔父亲去给姑奶奶上坟也会遇见表姑,父亲也没有邀请表姑来做客,他说心里始终有一根刺。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20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从浪荡青年变成中年油腻大叔,家庭也过得美满,表姑也早就退休了,退休后老两口回到老家养老。
父亲年纪大了,因为心脏病加上糖尿病常年离不开医院,父亲病重期间表姑来看过几次,父亲过世后表姑和姑父守灵三天,表姑也悲痛欲绝。
看见满头白发的表姑,我只能表面应付,内心实在亲不起来。
我这些年除了工作,还迷上了诗歌,没事就胡诌几句,也有幸加入作协,我有个写作群,群里山南海北的朋友都有。
2020中秋节前夕,群里一个南方群友发了一张图片,他们一家在吃月饼,小小的月饼被切成6瓣,放在一个精致的盘子中,我一下子就想起90年代去表姑家吃月饼的情景。
这时候北方朋友甲问道:月饼还要切着吃?你们是生活习惯还是小气?
南方的朋友说:不切开难道吃整的?我们南方人都是这样吃月饼。
另外一个北方朋友乙说:我第一次听说这种吃法,我们都是拿整的,一口一口咬着吃。
好多人都参与进来讨论,有上海的朋友说:北方人粗犷,吃东西都大快朵颐,我们上海人精致,都是细细品味,在上海,拿一个整月饼啃会把人家笑死。
为了证实她说的话,她发了图片发群里,说是她中午的饭菜。
饭桌上有四个菜,半片鱼可怜巴巴地趴在盘子中间,一盘红烧排骨可能只有五六块,一盘青菜也只盖住了盘底,配上一小碟萝卜干,确实很精致,看着就有食欲。
我忍不住问道:你们家几口人吃饭呀?她说:连公婆一共五个人。
北方甲朋友又问,那一点点菜够吃吗?
上海朋友说:够了,我们不吃剩菜。
北方朋友丙说:我的妈呀!想想我们北方人炒菜,菜是可盘装,一顿几大盘,上顿吃不到下顿热热继续。
群里讨论的热火朝天,我却沉默不语了,原来这是南北饮食习惯不同,我可能错怪表姑了。
我一夜翻身打滚睡不着,表姑和父亲感情那么好,却被我搞掰了,父亲到临终心里的疙瘩都没有解开。
我决定了,抽空节前去看看表姑。
中秋节前两天,厂里放假,我连夜开车回老家,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跑到集市,买了两盒月饼,又买了一兜水果去了表姑家。
开门的一刹那,表姑愣住了,我喊了一声“姑”,表姑一把抓住我的手,嘴里不停地说:我的乖乖,今天怎么想起来看姑了。
姑父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看报,听到我说话,他手扶着膝盖艰难的站了起来。
房间里面充斥着老人味,有一种衰败的气息,表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走路也是颤颤巍巍。
我抓起表姑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姑,你老了。
表姑笑着说:咋能不老呢?我比你大(父亲的别称)小两岁,你大都走两年了。
姑父赶快给我泡茶,拉着我的手坐到他身边。
表弟,表妹都在上海,家里只有两位老人,看见空荡荡的房子,我突然鼻子发酸,眼睛红了。
表姑喊姑父去买菜,我拦住了,我说家里有啥就吃啥,我也不是别人。
姑父提醒表姑,冰箱里还有一只鸡,你提前拿出来解冻,中午烧了。
表姑说鸡是朋友送来的家养土鸡,本来打算过节儿子女儿回来再吃的,今天烧了,谁吃都是吃。
表姑在厨房忙活,我想给她搭把手,表姑不让,她说:这里没你的事,你去陪姑父聊天吧!
中午烧了四菜一汤,饭菜烧好,表姑特意挑出一份,送给隔壁的邻居。
表姑说:村里年轻人都出门了,剩下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面老爷爷80多岁了,儿女常年不在家,老头不会做饭,经常饥一顿饱一顿。
表姑又拿出两块月饼,一起送过去,他说老头挺可怜的,你不告诉他,他都不知道今天过节。
表姑老了,说话絮絮叨叨的。
吃饭时,表姑一个劲给我夹菜,还把两个鸡大腿全夹给我。
我让她吃菜,她说糖尿病几十年了,从来不敢乱吃。
表姑一个劲让我多吃点,还把鸡胗鸡肝都扒拉给我,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过去,特别是小时候的事情,很多故事她不说我都忘记了。
表姑又说了这些年在上海的生活,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这些年是表面风光呀!听起来是大上海人,其实日子过得很真苦,守着一处老破小,一家人节衣缩食,孩子穿的衣服都是捡表哥的,我几十年都没买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嫂子的。
她说刚回城的那几年,一年都见不到几顿荤,两个孩子馋急了就去姑姑家打牙祭。
姑父穿着卡其色的裤子,款式很老了,姑姑说是捡他哥哥的。
表姑家儿子30多岁才结婚,娶的是农村女孩,没学历也没工作。
姑父有7兄妹,因为房子是父母留下的,几个嫂子经常争争吵吵,表姑一气之下借钱买了房子,房贷要还30年。
两口子回城晚,退休金少,为了接济儿子,两人决定回老家养老。
听了表姑的话,我心里五味杂陈,原来住在上海的并不都是有钱人,原来光鲜亮丽的背后总有一些不尽人意 ,原来哪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我很后悔,这么多年误会表姑了。
表姑有说不完的话,我几次起身告辞,都被她拉住了,眼见天色不早了,我说我要去给父亲上坟,表姑才放我走。
表姑把我买的东西全提到车上,她说:我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你都带回去吧!
表姑又扒拉出10来斤大蒜头,说是自己种的,让我带回去吃,那一刻所有的恩怨都释怀了。
去年春天,我回老家办事,在街上看见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轮椅上还挂着一点青菜。
我和同学说:刚才我看见一个坐轮椅的好像是我表姑,同学说:是的,她早就脑梗了,我心里一阵难过,因为没有时间停留,回来后给姑父打了一个电话。
姑父说表姑这段时间恢复的不错,偶尔还能上街买菜,我说春节一定回去看她。
11月份,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表姑走了,因为我在外地出差,没有赶回来。
又到一年中秋节,我去祭拜父亲, 特意让爱人做了无糖月饼,又买了水果去表姑的坟前坐坐,我小心地把月饼分成小块,轻声说:表姑,明天中秋节了,您在那边还好吗?
风卷起烧纸打着旋飞起来,表姑知道我来看她了。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