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品的现代意义在于它不会拘囿于凝固的程式,而是可以不断地重构与现代文明对话的能力。2025年的第一个月份,有幸得观由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出品、罗怀臻编剧、徐俊导演、陈丽君主演的新编越剧《我的大观园》。缤纷的舞台,亮丽、明媚,现代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大观园》用“青春永恒”的寓言延续《红楼梦》的古典诗意,它把“大观园”这个物理空间重构为承载个体记忆“精神家园”。让年轻观众跟随着主人公在剧场中完成了一次精神和审美的“归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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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怀臻的戏剧作品中,总是伴随着“传统基因的激活”与“现代精神的注入”,从《金龙与蜉蝣》到《武训先生》再到《永不消逝的电波》,他似乎总是不满足于惯性的创作思维,试图在人物和人性中挖掘新的解释与表达。而在《我的大观园》中,他用梦境收藏起史学的负担,以少年的率真与活力,玩了一场在喜与悲之间翻转跌宕的游戏。与徐进版的越剧《红楼梦》相比,他在作品大胆隐去了贾政和贾母的角色,仅仅以小生和小旦戏建构大观园里的理想世界。这使得作品仿佛成为了一场关于青春的祭典。而青春,一旦被梦和回忆组合,就会变成最鲜活最诱人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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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观园》从破题开始,便带着现代的标签。它旗帜鲜明的把“我”放在首字,试图讲述的是一个人与一个地方的关系,是依恋?是逃避?是回归?在人本主义地理学家的笔下,“地方”是一个充满着温度的词汇。它可能是冰天雪地中点燃炉火的居所,也可能是寻常巷陌中标示着名姓的宅邸,又或者是战火硝烟中宁静深山里的一处避难所。地方的温度来自于个体回忆与感受,截取生命中的某一段体味,将之倾注于一个众人皆知的母题,于是古老的《红楼梦》获得了一个现代视域下被重新注视的创作空间。而在作品的开头,老年宝玉与少年宝玉的对话用“我是谁”的哲学叩问替代原著对封建礼教的批判,更在打破线性叙事逻辑的同时冲破了历史语境,实现了对于传统叙事模型的“祛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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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十二小黄门的舞蹈,少年宝玉推开记忆之门,走入回忆中最温暖又热闹的场景,也是大观园的故事开始的地方。在老年与少年宝玉双重视角的注视之下,花季的美好场景在这里热热闹闹地展演,他以记忆碎片的形式构绘青春的群像,强化宝玉对于大观园这一场域的具身体验。由散点式的展现到每一次聚焦,回忆的摄影机在推、拉、摇、移当中自由运镜。在时空的穿梭跳跃中宝钗扑蝶、妙玉烹茶、湘云醉卧等经典片段被解构重组,大观园不再是具象的砖瓦亭台,而变成了被经验和记忆激活的流动空间。这种重构不是简单的“旧瓶装新酒”,而是通过宝玉的主观视角将大观园从封建家族符号转化为个体生命经验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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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中,黛玉灵巧而含蓄的成为了宝玉精神世界的同行者,她不着痕迹地帮他完成了《杏帘在望》,在元春的“考试”中拔得头筹。重读《西厢记》时,她的“悔教夫婿觅封侯”无疑暗合了宝玉内心对于父权和礼教的反感与抗争。这使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盟誓不再是神喻中“木石前盟”、“还泪报恩”而是现实中的心心相惜、同声共契。
在罗怀臻笔下,少年的记忆是纯良洁净的,薛蟠和贾环褪去了我们刻板印象中的油腻、蠢钝,变成了宝玉心中有缺点的玩伴,这似乎带着些许印象派的天真,这些“反派”人物憨态可掬,是他儿时浑沌世界拼图中不可或缺的一片,而他也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白描似的笔触是他赋予这些人物的温情,在这样的温情之下,我们看到了贾宝玉少年时光不谙世事而懵懂冲动的一面,这种冲动换来宝钗大人式的规劝和黛玉无声的包容。宝玉挨打之后,黛玉把所有的担心藏在心里,却就着怡红院里开门不开门的小事“做文章”,究竟是使小性子,还是用小儿女的嗔怪为宝玉“注射”了一针爱情的“止痛剂”,答案未知,但想来,在说出“任凭弱水三千,但取一瓢饮”时,宝玉应当无暇顾及鞭挞的疼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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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便是成人,也是男孩青春期的终结,这场“仪式”终究以失去告终,失去林妹妹,也失去宝姐姐,宝玉在红衫与白袍之间的困顿,像极了现代人凝滞于现实和理想之间的胶着无力。宝玉丢了“玉”便失了魂,黛玉以生命的祭奠,让宝玉真正完成了他的成人礼,也让大观园的故事戛然而止,作者的笔触由凡间转入仙境,在宝玉的世界里从此再无大观园。
艺术没有标准答案,而是要找到彼时彼刻的最优解。越剧产生于中西戏剧的交汇点上,在“选择性的重新建构”过程中,形成了以小生小旦为主,辅之以老生老旦的行当体制,与京昆等古典戏曲剧种相比,行当并不完备。在发展过程中,更主动而积极地吸纳话剧、歌舞等艺术门类的创作手法,这似乎稀释了作为一个戏曲剧种的程式化水平,但也形成了演员队伍年轻、舞台形象青春靓丽的优势,使它具备了更强的包容性,易于尝试不同的创作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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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剧种当中,导演徐俊才可以大胆实现他的多维空间实验,在舞台结构和空间设计中,他选择了极具象征意味的阶梯和条屏布景,创造性的在天与地、生与死、凡与仙之间建构仪式化的舞台,错落有致的台阶构筑起垂直空间、多媒体投影渲染循环时间、极简灯光勾勒虚与实的边界,流动的光影赋予大观园极致可塑性,在“四季轮回”的叙事框架当中,抽象的园林景致被切割、重组、时隐时现,现代技术将空间记忆重新编码,它似乎是古典的,却又仿佛被赋予了数码时代的节奏感。
当然,戏曲现代化无法止步于技术的嫁接,它更需要的赋予作品现代理念与现代语汇。在第三回“犹忆少年时”中,宝玉挨打,作者隐去了贾政这一人物,而将表演处理成在老年宝玉的注视下,被鞭挞至疼痛难忍的少年宝玉从台阶上翻滚而下,久久无法出声。张亚洲扮演的老年宝玉,早就悉知苦痛的到来,却默默地转身,等待,与少年宝玉同受鞭挞之苦,陈丽君对于疼痛的表达是直觉的、即时的,仿佛是在皮肉上新剜开的伤口。而对于老年宝玉来说,这却是在回味中体验过无数次的旧伤痕,她用一种更具间离感的身体语汇去诠释,身体剧痛般翻转,表情却是陈疴中的木然,当青年宝玉疼痛至单膝跪地时,她同频的动作转向为伸手护佑,这是一个身份的转向,这一转让他成为了一个洞悉世事的后来人。这与序幕中的“亲历事,自然懂,未经事,焉能懂”遥相呼应。如果说,陈丽君滚落台阶将肉体之痛升华为精神的觉醒,那么张亚洲驻足台阶之上的注视则将久远的痛楚化为历经世事之后的悲悯,这使得作品似乎被赋予了更崇高的诗意。
当陈丽君以越剧小生之身跨时空演绎经典时,她不仅是贾宝玉,更是当代戏剧人在剧场中与自己血脉中的美学基因重逢。“皑皑积雪下,草木待发芽”作者在剧末留给我们的诗句在原著的诗意内核中,注入了对生命循环的乐观哲思,实践当代戏曲从“怀旧”到“对话当下”的价值转向。《我的大观园》不仅是一部越剧,更是一场关于经典重述的艺术实验。它用现代性解构古典,用青春对话永恒,在虚实交错的舞台中,完成了对《红楼梦》的当代诠释。正如编剧罗怀臻所言:“以现代姿态重返古典”,这部作品或许将成为越剧发展史上的里程碑,为传统戏曲的传承与创新提供新的范本。
文|黄茜
校对 盛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