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北京郊外,一所略显陈旧的看守所内,狱警杜湘东正准备为犯人徐文国戴上手铐。徐文国突然抬头,带着一丝探寻的语气问道:“您这样有文化的人,怎么会在这里看守大门呢?” 杜湘东一时语塞,他未曾料到,这句看似随意的问话,竟会成为两人命运交织的开端,并在未来的二十年里,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这部改编自鲁迅文学奖小说的作品,以《借命而生》为名,巧妙地展现了两代人在时代洪流下的命运轨迹。它并非简单地讲述追捕与逃亡的故事,而是在人性的幽微之处,凿刻出闪烁着微光的情感与抉择。
徐文国,原本是机械厂的一名普通技术员,他的入狱,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涟漪,改变了数人的命运走向。姚斌彬,因牵涉一起命案而被判处死刑,在押运途中,他铤而走险,精心策划了一场车祸,并胁迫徐文国一同逃离。杜湘东,原本是警校里备受瞩目的高材生,前途一片光明,然而,这场突如其来的逃脱事件,却将他牢牢地困在了追捕逃犯的执念之中。他的人生轨迹也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剧集采用了双线叙事的结构,两条线索并行不悖,又相互交织,共同构建起一个复杂而引人入胜的故事。一条线索聚焦于杜湘东,他二十年如一日,不曾放弃对徐文国的追捕。他反复翻阅着案宗,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警察,逐渐变成了一个满眼血丝、疲惫不堪的中年人。另一条线索则跟随徐文国的脚步,展现他冒死逃生后的生活。他隐姓埋名,四处漂泊,为了生存,他白天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扛着沉重的水泥,夜晚则默默地照顾着姚斌彬瘫痪在床的母亲,为她擦洗身体,喂她服药。
追捕者与被追捕者,一个为了职责,一个为了生存,他们都被困在了各自的“围城”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罪与罚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人性的复杂性也逐渐显现出来。
导演陆川的镜头,始终对准那些被时代所裹挟的个体。他试图通过他们的故事,展现那个特定年代的社会风貌和人们的生活状态。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岗潮席卷全国,无数工人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工作。镜头中,那些锈迹斑斑的齿轮、泛黄的搪瓷缸,都成为了那个时代的象征,它们无声地诉说着那个年代的艰辛与困苦。徐文国逃亡时,身上仅揣着半块发霉的馒头,他在拆迁工地上,用钢筋焊接成简易的窝棚,这些细节都生动地展现了逃亡者的生存困境,让观众感同身受。
杜湘东的困境,同样具有深刻的时代烙印。他毕业于警校,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却被“发配”到了偏远的郊区看守所。结婚时,他甚至连一套像样的西装都无法负担,只能向人借。这种理想与现实的错位,恰恰是那个年代许多知识青年的共同遭遇,他们满怀激情,却在现实的重压下感到迷茫和失落。
演员们的表演,精准地把握了角色的内心世界,将人物的性格特点和情感变化展现得淋漓尽致。秦昊饰演的杜湘东,将角色二十年来的心理变化,层层递进地展现出来。年轻时,他盯着刑警队的调令,眼中闪烁着渴望的光芒;中年时,他伏在旧案卷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备注,双手却止不住地颤抖。每一个阶段,他都带着不同的疲惫感,让观众看到了一个警察的成长与挣扎。韩庚则彻底颠覆了以往的偶像形象,他饰演的徐文国,在煤堆里摸爬滚打,指甲缝里满是煤渍。这些细节,远比任何台词都更具说服力,让观众相信他就是一个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逃亡者。
钟楚曦的表演,则给观众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她饰演的猪肉铺老板娘,操起斩骨刀剁肉的架势,与顾客讨价还价时的市井气息,都让这个原本只是配角的角色,变得鲜活而生动,成为了那个年代市井生态的真实写照。
剧作的结构,也隐藏着精巧的镜像对照。杜湘东追捕徐文国,既是履行警察的职责,也是为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徐文国照顾老人,既是为了赎罪,也是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寻找着自我救赎的途径。这种双向禁锢与双向救赎,在剧情的推进中,逐渐达到了高潮。在第七集中,一场暴雨夜的烂尾楼追捕戏,将这种矛盾冲突推向了顶峰。两个浑身湿透的男人,隔着钢筋脚手架,声嘶力竭地对吼:“你跑什么跑!”“你又追什么追!”当手电筒的光束扫过对方鬓角的白发时,追捕者和逃亡者,突然照见了彼此的苍老与疲惫。
与近年来涌现的同类刑侦剧相比,《借命而生》的突破之处在于,它试图解构那种非黑即白的警匪叙事模式。它不再简单地将警察视为正义的化身,将罪犯视为邪恶的代表,而是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他们的人性复杂性。徐文国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恶徒,他替工友顶罪入狱的隐情,以及他坚持照顾非亲非故的老人的行为,都在重塑着观众对“罪犯”的认知。
杜湘东的偏执追捕,既是对警察职责的坚守,也是对自身价值的确证。他将追捕徐文国,视为自己人生的意义所在。这种灰度叙事,在苏小玎饰演的唐尧鑫身上,表现得更为深刻。唐尧鑫是机械厂的少东家,他有着光鲜的外表,却隐藏着阴鸷的内心。他的所作所为,揭开了改革浪潮中权力寻租的暗面,让观众看到了人性的贪婪与丑陋。
作为一部文学改编作品,剧集保留了原著的思辨性。它通过一些细节的刻画,引发观众对社会、人性和命运的思考。徐文国在采石场背石头时,哼唱着歌曲《从头再来》,这既是下岗工人的生存写照,也暗喻着时代巨轮下的个体命运。无论遭遇怎样的困境,他们都要勇敢地面对,从头再来。杜湘东在档案室整理着二十年未破的积案,泛黄的卷宗上,新增的追查记录,写满了小人物的不甘。即使希望渺茫,他们也要坚持下去,为了正义,为了真相。这些充满文学性的镜头语言,让刑侦类型剧跳出了悬疑猎奇的窠臼,展现出更深刻的思想内涵。
当然,这部剧也面临着市场的考验。如何在艺术追求与观众期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是剧方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前几集用大量的笔墨,铺陈人物的前史,这可能会让一些追求快节奏的观众感到不耐烦。
但第十集的一个长镜头,足以让观众感受到这部剧的艺术价值。杜湘东循着匿名信,找到了徐文国隐居的棚户区。两个男人在晾满床单的巷道里,沉默地对视着。他们的身后,是正在拆除的旧厂房。没有激烈的台词交锋,推土机的轰鸣声,替代了所有未尽之言。时代的烟尘,就这样落在了每个人的肩上。这个长镜头,充满了象征意义,它展现了时代的变迁,以及在时代变迁中,个体的命运沉浮。
当故事发展到2003年,新旧世纪的交替,给所有人提出了新的考题。杜湘东的徒弟开始使用电脑录入案件信息,徐文国在建筑工地学会了操作塔吊。那些曾经困住他们的高墙,正在逐渐倒塌。但二十年前种下的因果,仍在继续生长。
在最后一集中,两鬓斑白的杜湘东,站在姚斌彬母亲的墓前,他发现墓碑前的野花,已经摆放了七年。原来,赎罪与追捕,从来都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这场长达二十年的追捕,最终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这部剧给行业提供了一个新的创作思路:刑侦剧不必执着于离奇的案件,普通人的命运交锋,同样可以惊心动魄。关键在于,要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展现他们的人性复杂性,以及他们在时代变迁中的挣扎与选择。只有这样,才能创作出真正触动人心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