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陈珺璟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受人厌弃、落魄不堪、人人皆可踩上一脚的五皇子。
人人皆道五皇子夫妇少年夫妻,伉俪情深。
但我们彼此清楚,我不过是太子用来牵制他的一颗棋子。
三年里,我为他耗尽心血,只盼太子登基那日能放过我们夫妻二人。
谁知一朝巨变,先帝驾崩,他得权相助力,登上帝王之位!只有我安然无恙留在皇宫,甚至被封为慎妃。
都说皇帝仁慈,可看着他与其他嫔妃日夜笙歌,而我被迫跪在门外抄诵经书,已经悲痛到麻木。
他却轻挑地抬起我的下巴,死死掐出一条红印,气的浑身颤抖。
「宋今禾,走到现在这地步,你可知错?」
如今再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活不过几月。
若是有朝一日我的心意终得窥见,他会不会感到难过?
1
夜寒露重,冰凉的秋雨在寒风的帮助下,飘到殿前女子轻薄的衣裙上,不舍浸入,洇出一点痕迹。
我跪坐在殿门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默默将喉间涌起的那股腥甜味吞下。
听着里面丝竹交响,欢歌笑语,暖香从门窗缝隙散出,落在我肩头,欲显此刻的狼狈。
身边无一宫女相侍。
本来有个与我一同入宫的婢女,只是她是我从宋家带出来的,如今这局势,只庆幸把她安排到了别处。
虽不能大富大贵,至少性命无虞。就算我不在人世,她也能不受牵连。
吱呀一声,一双明黄的靴子立在我面前,我回过注意力,仰起头顺势向上看。
对上那双眉目含情的双眸。
他蹲下来,身上浓郁的脂粉香扑进我的鼻腔,带着余温的手骨节分明,抚上我没有丝毫温度的脸颊。
我静默感受他的动作,做不成任何反应。
陈珺璟不满意我的表现,不耐烦轻啧一声,指间的脸肉被他无意识搓红。
在他看来,现在的我应该趴在他脚边,求他怜爱才对。
而不是没有任何情绪,像个傀儡一样,他拨动一下,我才有一下的反应。
厚实的披风被他罩在我身上,施舍般的眼神落在我面孔。
殿门被宫人关上,隔绝里面的红绡帐暖,温柔小意。
轻柔的嗓音在深夜响起,明明是正常的语气,内容却让我的心如坠冰窖。
「宋今禾,沈宿棠如今怀上我的骨肉。」
我与他夫妻三年,自然听得出他的欣喜,可话语又好像藏着别的深意,我没有精力去深究。
我实在太累了。
「我不会放过先太子与宋家,若是求情,你便回去吧。」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
「本来你是我八抬大轿娶进的王妃,理应当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走到现在这地步,你可知错?」
他定定盯着我,十指紧扣,这是他紧张时常做的动作。
他在紧张什么?
我没有错。
宋家本就为先太子做事,生为宋家嫡女,我与宋氏荣辱与共。
心悦陈珺璟,我便殚精竭虑为他谋求生路,只是现在看来似乎没多少必要。
事情做了便是做了,我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求情,包括我自己,成王败寇的道理谁都明白。
正准备摇头,陈珺璟像是料到我会做什么动作,叫停我。
「宋今禾,想清楚。你知道我想听什么,只要你说,我便遣散这后宫,只你一人。」
他眼含希冀,又像是渴求。好像只要我认错,他就可以抛弃一切,我不想骗人。
「臣妾没错,陈珺璟,我不认。」
我瞧见他眼底的希望寸寸破碎,陈珺璟对我如今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禁锢住我胳膊的那只手有些失去力道,掐的我越来越疼。
我的性命如今剩不了多少,又会害怕什么呢。
「宋今禾,你于宋家先太子有情,我呢?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
「那臣妾在皇上心里又算什么。」
一双柔夷攀伸出攀附上陈珺璟的后背,不知道没注意到还是说故意,他没有躲开。
「大胆,怎可和皇上这般说话!」
是沈宿棠,她躲在陈珺璟身后,半侧着身子,肚子显现出一个微微的半弧。
「沈宿棠,这和你有何关系!」
她没料到我的脾性,被吓了一跳,捂着肚子,一脸菜色。
陈珺璟忽的一松,往后退了几步扶住沈宿棠,娇小的女子依偎在男人怀里,倒成了我的不是。
「宋今禾,只要你认错,我便过往不究。」
「臣妾无错!」
他胸膛大幅度起伏,气急败坏之下,愤而开口道。
「来人!送慎妃娘娘回宫!没朕的指令,谁都不准放她出来!」
2
颤颤巍巍将抄录的东西交给王总管,我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这座空荡的大殿跪坐一天一夜。
因着陈珺璟对我厌恶至极的态度,就算殿门大开,也没有任何宫人愿意踏入。
没有人愿意换上一盏明亮的烛灯。
没有人愿意添上一壶温热的茶水。
更没有人愿意带来一件厚实的衣裳。
昏暗的大殿,冷风吹的幔帐四散,庄重肃穆的佛像隐在暗处,看着它最虔诚的信徒,提笔落下一墨。
单薄消瘦的身躯时不时瑟缩一下,这位姑娘终于停笔抬头望向佛像,想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可佛像只是静默回望她,金色的瞳孔装满对世人的仁慈怜爱。
大道无私,竟无一对我。
十根手指,根根冻得通红,僵硬的连握笔姿势都恢复不到寻常。
当然,除了兰玉。幸好,她被调去了别地,不至于陪着我受尽苦难折磨。
王总管走进来,瞧见我这幅凄惨样子,恨铁不成钢接过东西,想提点我两句。
又见我眼神空洞,豪无波澜坐在地上,心如死灰。
张了张口,终究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不忍别过头。
「娘娘,皇上的意思,让您向沈贵妃认个错,事情也就能翻篇了。」
向沈宿棠低头,如若父兄尚在,他哪敢如此欺辱我!
我尚且在闺中之时,就是冠绝京城的名女,如果不是我,哪有沈宿棠!
「奴才知道娘娘不乐意,可今时不同往日。」
藏在裙底下的手紧紧掐住大腿肉,才能勉强不让湿润的眼睛掉出什么东西。
是啊,不同往日。
沈大人现在可是功臣,是能和陈珺璟分庭抗礼的权相,而宋氏已经变成了乱臣贼子,尸骨无存。
「言尽于此,娘娘好生考虑。兰玉,好好照顾你家娘娘。」
我这才回过神,是谁让兰玉回来的!惊慌失措想站起来拉住王总管,一阵僵麻从脚底升起,席卷全身,我经不住往前摔去。
兰玉瞧这架势,来不及向我请安,赶紧跑进来接住我。
王总管再没给我任何消息,他迎着晨曦离开,脊背笔直,再看不见以前王府唯唯诺诺的拘谨。
我和兰玉主仆相伴多年,从未分开,这还是唯一一次她离开我三月有余。
是谁把她送过来的?陈珺璟?沈宿棠?王总管?
宋氏余孽只剩我与兰玉,是谁想让她死?我身体已经严重亏空,快要护不住兰玉了。
趴在兰玉身上,伪装的坚强尽数卸下,我大哭出声,委屈抱着她。
「小姐,奴婢知道您害怕什么,是奴婢自己央求的王总管。当年在王府他处处受咱们照佛,现在帮点忙也没什么。」
「只是小姐怎么这样傻,要是小姐不在,兰玉也绝不独活。」
我立刻制止她的话,这种不吉利的事情不能乱说。
兰玉好像知道了些什么,每次看我稍微咳嗽就万分紧张。
谁料这天,王总管把我带到偏房,这里摆着一张屏风,对面的陈珺璟紧锁眉头,盯着案前那张奏折,反复拿起又放下,犹豫不决。
「这是沈大人的,里面的内容,奴才相信王妃猜得到。放心,皇上看不见里面。」
他猜出我的顾虑,补充出后面句话。
我想起来这桩交易,这是我种下的因,理应我来偿还苦果。
当年陈珺璟还是处处受掣肘的五皇子,我担心太子趁我不注意,痛下杀手。
借宋府之势,与当时在文官中颇有名望的沈大人达成协议。
沈宿棠抬进皇子府为侧妃,沈家必须无条件站在陈珺璟身后,哪怕对面是太子!
陈珺璟还与我生了好大一通气。
「你平日里纳妾还少了,我亲自为你寻一个家世清白的姑娘,不行吗!」
他一脸怒色,整个人被气得差点站不住后脚,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好!好!你,你别后悔!」
甩袖子转身离开,却没仔细脚下,绊了一个趔趄,房里的婢女纷纷低头捂嘴。
我很少看见他被气成那样,乐的笑出声音,他就那样站在门外,低垂脑袋,一动不动。
我们明明只隔了扇门,却如同天堑。
现在,沈大人掌握朝中半数势力,我再没有抗衡他的能力,万一生出异心,陈珺璟处境只怕更加艰难。
就算经历这么多的事情,我也还是狠不下心不管陈珺璟死活,虽然他不是个好夫君,但是个好皇帝。
就当是我在替父兄他们赎罪,这条命反正也留不了多久,面子什么的,就不在意了。
不就是向沈宿棠低头,我可以的。
3
梅园边上的小亭子里,沈宿棠挺着孕肚,半阖着眼,一口没一口吃掉身旁宫女喂下的糕点。
兰玉瞧不得她这一朝得势的模样,有些沉不住气。
我发现的早,暗地里挡在她前面,摆摆头,阻止她的动作。
沈宿棠有意为难,我受着便是。
或许是动静太大,又或许沈宿棠有意分神关注这边。
她突然嘁笑出声。
「想不到曾经高高在上的宋家嫡女,如今倒要在我跟前,像个丧家之犬般了。」
摆着高高在上的谱调,讽刺的含义任谁都听出来。
兰玉的手腕用力挣扎,丧家之犬,算是她戳到我们的痛处。
她闲庭散步般一倒我们跟前,脸上洋溢着得意的微笑,眉眼之间尽是骄矜。
我倒是分出神来想起以前尚在王府的时候。
那时的她,怯懦胆小,怕极了陈珺璟,就连在饭桌上,她也不敢自己夹菜。
顾念与她父亲的交易,我多次嘱咐陈珺璟多关照她,每月去她房里的次数与我相近。
尤其是有次她不知在哪惹恼了陈珺璟,晚饭时竟没瞧见她。
陈珺璟什么也不肯透露,只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真是良心喂了狗!
我还是嘱咐厨房的阿嬷新做了些饭食,亲自送去她房间。
还在走廊,就听见小姑娘的啜泣,声声刺心。
也对,被我和她父亲强送进五皇子府,也没问过她意愿。
我推开门时,她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好生怜爱。
她怯怯盯着我,小声向我请安,我回答不了她,也无法劝慰。
这一晚虽相顾无言,但也不像现在这般针锋相对。
她身边的宫女走到我身边,那架势仿佛要将我死死往下按。
我身子严重透支,她只是轻轻搭在肩膀,我便经不住扑通一声,膝盖磕在鹅暖石上,痛的我清醒无比。
「如今我身为沈贵妃,位份高于姐姐,姐姐向我行礼,妹妹也是受得起。」
兰玉想冲出来阻拦,却被另外的宫人捂嘴强行拖走,挣扎之间珠花都散乱也没办法,再不知道这边的情况。
沈宿棠到底想干什么?
她蹲下来,细长的甲套划过我脖颈,眼神骤然发狠,一条血印出现,渗出点点血珠。
「我恨死你了!宋今禾!凭什么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
「你说,要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被你害死,陈珺璟会不会放弃你!」
明明字字句句都很清晰,怎么连在一起,我一句话也听不懂?
一股浓厚的血腥味蔓延出,我伸手想要扶住她,她却顺着力道往后倒去,我都来不及拉住她。
鲜血流出,她痛苦捂住肚子,也不望指着我,痛骂杀人凶手。
陈珺璟和一群官员恰巧从梅林出来,就发现这一幕,一切都是这样巧合,如果不是有人故意安排,我都不相信。
他飞奔过来,抱起地上的沈宿棠,慌忙离开,嘴里大嚷嚷叫太医。
「皇上,孩子!臣妾的孩子!姐姐为何容不下臣妾的孩子!」
我只瞥见他留下的一眼失望,还有周遭的闲言碎语。
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没有力气抬腿追向他们,胸腔好痛,痛的我整个人都要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