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再怎么喜欢武侠作品的人，要是被问到这一句，肯定一时间也无法讲出一个漂亮的定义，但如果你问我：“江湖在哪里？”我能立刻给你一个清楚的回答，我会指指我们的脚下，告诉你：“江湖就在这里。”

但你若把这一个问题拿去问香港以“武侠片”闻名的徐克，他会告诉你，他早已经用了一整部系列作来回答。

一句“只要有人”，就什么都说了。而这一句作为我心中，描述“江湖”最好的定义，便是出自 1992 年徐克监制的《笑傲江湖2之东方不败》，如果你对这部片没有印象，至少你或许会知道，这便是那部让“林青霞”的名字，从此与“东方不败”挂勾的经典。也因此今年的金马影展，特别将本片选为今年金马影展全身艺术家主题，东方动作经典单元，致敬我们永远的东方不败。

虽然没人说“天字一号房在天字二号房隔壁”，但既然叫作“笑傲江湖2”，我们确实可以大胆假设，在这之前肯定有部《笑傲江湖》吧？而这也的确不用假设，现实世界没有《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那般险恶，前作《笑傲江湖》于 1990 年上映，本来是徐克力邀偶像胡金铨出山的代表作，最后却让两人交恶，徐克被一众电影前辈痛骂的作品——但它依然经典，作为《笑傲江湖》三部曲的序幕，它完全显露了徐克在金庸名作《笑傲江湖》上改编的匠心。

但与续作《笑傲江湖2之东方不败》相比，却又大大逊色。毕竟这可是让令狐冲和东方不败谈恋爱的改编啊！金庸没气死，令狐冲也要吓死了！

也是有了这样一部破天荒的改编，正式开启了90年代香港电影的武侠黄金年代。

但能成就一部经典，徐克独具巧思的改编只能说是拉出了主心骨，其饱满的血肉则呈现在程小东炫目的动作设计、张叔平精巧的服装造型，加上林青霞、李连杰的风格演出，以及黄霑那首神来一曲的《笑傲江湖》，缺一不可。

本片承接初作的剧情，以令狐冲见识江湖险恶后心灰意冷，决定带着一众师兄弟妹退隐江湖为起点。

但开场却以“明神宗万曆二十二年，东瀛扶桑国众藩并起，争领霸权……”一场由朝廷与东瀛武士的对抗起头，然后便见身着一袭红衣的东方不败，破身飞出，信手便取走人头，飞上墙头。最终电影字幕穿出，大大书著：“东方不败”——以此为本片定了音。

开场五分钟，便是令狐冲与东方不败的初见，但这一见，也让我们对令狐冲有了好感，他疏懒潇洒的性格只用了两句便完成，一句是：“这么多山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只好见一个过一个喽！”，第二句是：“喂！我的酒给你打翻了，快赔给我！”

然而我们心狠手辣的东方不败，在听了令狐冲的理由后，竟然一笑置之：“好一个酒鬼！”便转身离去，至此，我们也能看见徐克在这部片里，尝试呈现“东方不败”作为一个“人”的立体性。

至于转身离去时，不小心被树枝拨开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他／她美得惊心动魄的真容，则算是徐克的小心机吧。

《笑傲江湖2之东方不败》中，“东方不败”一角的改编，在当年能逼死一众原著党，让书中本来丑怪恶心的东方不败，让大美女林青霞来演就够莫名其妙的了，还让他跟令狐冲谈起了恋爱，这毁三观的操作，大概接近“我不只让你们死，我还要抄你们九族！”

但考虑到时代，姑且不论金庸本人写作此角时加诸的性别与性向偏见，我觉得徐克确实是有把握住“东方不败”在原书中的人物精神——他心有所爱。

这份所爱，在片中的描写最初是家国种族，而后是知己爱人，加上林青霞与李连杰的诠释，东方不败坠崖，死也不肯回答那一句：“告诉我！妳是诗诗！”你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信了——原著党是死了，到这一刻，还可以死而复生。

徐克用三个镜头，说完了东方不败的爱情。

第一次“正式”见面，东方不败神功大成，从海中浮起，美到不可方物，连令狐冲也误会了她的性别，宁可自己落海也不愿伤到她。但他不由分说地就倒掉了令狐冲的二锅头，在令狐冲气愤之际，出手就还了他一壶“烈、醇、香、醺”四品俱全的上等佳酿。而一个悬壶饮酒的镜头，震撼了同样爱酒、同样恣意的令狐冲，也震撼了荧幕前的我们，此一镜头便为两人的相知。

而令狐冲一句“姑娘”，也让东方不败的内心起了波涛。“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在原著里练了神功的人，言行与心思都变得偏激，用金庸的话来说就是“心理变态”，但即使是原著，东方不败是否心理变态都还值得商榷，唯一肯定的是，身体遭受如此大的创伤，心里也不会是好过的。

自宫了的东方不败，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男人”，他无法再拥诗诗入怀，也不许诗诗提他的改变。但此时令狐冲一句“姑娘”，却照进了他阴暗的内心——原来他还有别的选择——至于他很快地知道，这条路同样地窒碍难行，便是后话了。

最后一颗镜头的完成，也是本片之所以流传至今，难有超越的镜头。最终东方不败选择落崖，林青霞一身红衣回视，衣带飘飘，笑而不语。

但我却觉得在此之前的剧情安排，才是成就经典的关键。

最终一战令狐冲本可以就这么看着东方不败摔落，但他没有，他向下一跃，抓着浑身是血本应就如此摔出四界的东方不败说：“我只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和我一起的是不是你？”而东方不败笑答：“我不会告诉你，我要你永远记得我，让你后悔一辈子。”衣带应声而裂，便如此生生摔落，李连杰饰演的令狐冲，终是忍不住大叫一声，纵身随他而去，他抱着她说：“告诉我，你是诗诗！”而东方不败仅是注视着他，便轻轻一掌将他送回崖上，微笑仰面摔下山崖，这才有了这美得惊心动魄的一幕。

而后令狐冲为了任盈盈，只身闯进东方不败寝室。两人在一闪而逝的灯火后认出彼此，除了令狐冲及时止住剑意，东方不败这一段画面设计尤其精彩，为了不伤令狐冲，他用上数十根绣花针齐出，只为了堪堪化去他轻巧的致命一击。

当令狐冲在屋内嬉皮笑脸一番拉扯，将东方不败几乎织就的龙凤锦图全数毁去，也象征了若不是遇上令狐冲，或许东方不败一统天下的皇图霸业也是唾手可得。

第二颗镜头发生在两人摆脱了逃兵追捕，在山头上饮酒赏月，虽不能交谈，但东方不败一时意动吹起了玉箫，搭配令狐冲的声音：“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至此，两人并肩相视的身影，完成了两人的相惜。

作为徐克笔下最经典的非典型“女／阴”性角色，东方不败一角的复杂性与立体度无人能及，他有一统天下的野心，却也有纠结的认同危机。所以他一统天下后，还惦记的是“天下又有谁记得我东方不败”。出手心狠手辣，却也潇洒好酒，还能以乐声与令狐冲相互唱和。最终对令狐冲，他也下不了狠手，因为他始终心底在乎的还是那句：“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

林青霞男女皆宜的五官的气质，出任这一角则真正成就了这么一个复杂而迷人的角色，此后多年，她也因而出演多个气质中性的角色，片中也多有反串机会，只是此后再没有一个角色能同“东方不败”那般出名而令人回味。

本片书写了一个巨大的江湖，有汉苗对立的江湖、有五岳剑派与日月神教对立的江湖，还有东方不败与任我行对立的江湖，而穿连起这巨大江湖的则是那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所以任我行对令狐冲说：“只要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而说得更精确些， 因为有人就有“欲望”，有欲望，才就生出万般争端。

在浪人营里，任盈盈与令狐冲一行人说明教内争斗，让令狐冲参与营救任我行，镜头给了一旁的华山弟子一个近景，让他转头低语：“又是避不开这种武林争权夺利的事。”身在其中，终究是避无可避。也扣连了开场令狐冲策马奔腾那句：“这么多山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只好见一个过一个喽！”

而他的无所用心，“见一个过一个”的张扬随意，也成为众人难以圆梦的关键。

因为不论是日月神教之中，或是朝堂之上，不论哪一个舞台，令狐冲与一众师兄弟本都可置身事外，却因纠缠的人情而进到舞台之中。最终在“退隐江湖”这个目的地前，绊了一脚，横尸于江湖之上。

江湖之险，从来都不在于其武功招式，而在于人心。徐克在《笑傲江湖》中所书写的亦然，他不吝于展现登场人物的权与欲，为夺奇宝，可以杀人诛心；一统天下，可以死尽亲信。

但我却觉得他也写出了“武侠故事”中最动人之处——“有侠义、也有柔情”。

侠义，他放在了“令狐冲”身上，而“柔情”，他交给东方不败来完成。也由两人的结合，与不能结合，昭示了江湖最险之处。人与人相交的一瞬，能忘却过去、不问未来，而人与人的心意，能跨越身份、年龄、性别……却跨不过充满恩怨的江湖。

江湖是欲望横流之地，而回望其中，最大的野心，或许便是“情爱”二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