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书痴

长岳和文化 2025-01-01 17:30:40

在彭城,有一位名叫郎玉柱的书生,他的父亲曾官至太守,一生为官清廉,所得俸禄从不用于购置田产,唯独热衷于买书,日积月累,家中藏书竟堆满了整整一屋子 。

郎玉柱受父亲影响,对书的痴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尽管家境贫寒,家中物件都被变卖殆尽,但他却始终不舍得卖掉父亲留下的任何一本藏书。父亲在世时,曾抄录《劝学篇》贴于他书桌右侧,他每日必读上几遍,还特意罩上一层白纱,唯恐将其磨坏 。他并非为了求取功名而读书,而是真心坚信书中自有 “千钟粟”“黄金屋”,于是不分昼夜、四季不辍地刻苦研读 。二十多岁的年纪,他从未想过娶妻之事,一心只盼着书中那位 “颜如玉” 的美人能够主动现身来找他 。

每当有亲戚朋友前来拜访,郎玉柱总是不知该如何寒暄问暖。说上寥寥数语后,便又旁若无人地高声诵读起书来,让来访的客人顿感无趣,只好自行离去 。每次科考,学使总会首先选中他参加,然而他却屡屡名落孙山 。

一日,郎玉柱正在专心读书,忽然一阵狂风袭来,将书刮得漫天飞舞。他心急如焚,急忙起身追赶,慌乱中一脚踏空,双脚竟陷进了地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被烂草覆盖的坑洞,再往下深挖,才发现竟是古人窖藏粮食的地窖,可惜里面的粮食早已腐烂成粪土。尽管如此,郎玉柱却愈发坚信 “书中自有千钟粟” 的说法,读书也因此更加用功 。

又一日,郎玉柱爬上梯子到书架高处寻找书籍,在一堆杂乱的书中,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尺把长的小金车,不禁惊喜万分,以为 “书中自有黄金屋” 的预言终于应验。可拿出去给人一看,才知不过是镀金的,并非真金,他不禁沮丧万分,暗自埋怨古人欺骗了自己 。

过了没几天,有个与父亲同榜考中的人担任了本道的观察,此人笃信佛教。有人便劝郎玉柱将金车献给他作佛龛,观察大人见此金车,果然大悦,当即赐给郎玉柱三百两银子和两匹马。郎玉柱大喜过望,认为 “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黄金屋” 都一一应验了,于是愈发刻苦攻读 。

当郎玉柱到了三十多岁时,旁人都劝他该娶妻了,他却不以为然地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怎会愁没有美妻呢?” 又过了两三年,书中仍未出现美女来找他,众人皆对他嘲讽不已 。

恰在此时,民间谣传天上的织女星私奔到了人间。有人便拿此事与郎玉柱开玩笑:“织女私逃,想必是为了你吧?” 郎玉柱深知众人是在戏弄他,也不予理会 。

一晚,郎玉柱读《汉书》至第八卷,刚读到一半时,竟发现一个用纱剪成的美人夹藏在书页之中。他不禁大惊失色,喃喃自语道:“书中自有颜如玉,难道就是这个吗?” 他仔细端详那纱剪的美人,只见其眼睛眉毛栩栩如生,脊背上还隐隐约约有行小字写着 “织女”。郎玉柱心中既惊且喜,从此每日将美人置于书上,反复观赏,常常为此废寝忘食 。

一日,正当郎玉柱凝视着那纱美人时,美人忽然弯弯腰,缓缓坐了起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郎玉柱惊骇万分,慌忙拜倒在桌下。待美人起身,已变得有一尺多高,亭亭玉立,艳美无双。郎玉柱又惊又疑,连连叩头。美人走下桌子,郎玉柱颤抖着问道:“你…… 你是什么神仙?” 美人嫣然一笑,说道:“我姓颜,名如玉,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了吗?承蒙你日日盼着我,若我不来这一趟,恐怕千年之后便无人再相信古人的话了。” 郎玉柱闻言,欣喜若狂,当即与她同榻而眠 。

然而,枕席之上,虽两人亲爱非常,但郎玉柱却懵懂无知,并不懂男女之事 。此后,郎玉柱每次读书,都必定要让颜如玉坐在一旁陪伴。颜如玉劝他不要再读了,可他却置若罔闻。颜如玉无奈地说:“你之所以不能飞黄腾达,便是因为只会死读书罢了。你且看看那些科考中榜的人,有几个是像你这样读书的?若你再不听我的话,我便走了。” 郎玉柱只得暂时听从,可没过一会儿,便又忘得一干二净,继续读起书来 。

过了一会儿,当他再找颜如玉时,却发现她已不见踪影。郎玉柱顿时丧魂失魄,急忙跪下祈祷,却毫无回应。忽然,他想起颜如玉可能藏身之处,忙拿起《汉书》仔细翻检,果然在原来的地方找到了她。可无论他如何呼唤,颜如玉都不为所动,无奈之下,他只得跪下苦苦哀求,颜如玉这才说道:“你若再不听我的话,我便与你永不来往。” 说罢,让郎玉柱买来棋盘、纸牌,每日与他游戏。

可郎玉柱的心思全然不在玩乐之上,只要瞧见颜如玉不在身边,便偷偷拿起书来浏览几页。他担心被颜如玉发觉后再次离去,甚至暗中将她藏身的《汉书》第八卷混杂在其他书中,妄图让她迷失归路 。

一日,郎玉柱又读得入迷,颜如玉进来他竟毫无察觉。待他忽然抬头看见她时,急忙合上书,可颜如玉却已消失不见。郎玉柱大为恐慌,翻遍了所有藏书,都未能找到她。最后,还是在《汉书》第八卷中找到了她,且连页数都丝毫不差 。

郎玉柱再次哀求,发誓决不再读,颜如玉这才从书上下来,与他下棋,并说:“三日之内,若你棋艺仍无长进,我便走。” 到了第三天,二人下棋时,郎玉柱竟意外地赢了颜如玉两子,颜如玉这才转怒为喜,又给了他一架琴,限他五日之内弹会一支曲子 。

郎玉柱手里弹着琴,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再也无暇顾及其他。久而久之,他竟也弹得得心应手,不禁兴奋起来 。此后,颜如玉日日与他饮酒作乐,玩耍嬉戏,郎玉柱也在不知不觉中忘却了读书之事 。颜如玉又鼓励他走出家门,广交好友,从此郎玉柱风流潇洒、多才多艺的名声便远远传开了 。颜如玉见状,对他说:“这下你可以去参加考试了。”

一天晚上,郎玉柱对颜如玉说:“凡男女同居,便会生子。我与你相处已久,为何却无子嗣呢?” 颜如玉笑着说:“你每日只知读书,我早就说过读书无用。就说夫妇之道这一章,你到现在都还未明白,枕席之上是有功夫的。” 郎玉柱惊奇地追问:“什么功夫?” 颜如玉只是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才悄然凑上前去,将其中奥秘传授给了他。郎玉柱顿时快乐至极,逢人便说,惹得众人无不掩口而笑。颜如玉得知后,责备了他,他却不解地说:“钻墙越院偷东西之类的事,才不能告诉别人;而天伦之乐,人人皆有,有何可忌讳的呢?”

过了八九个月,颜如玉果然生下一个男孩,郎玉柱便雇了个老妇人来抚养婴儿 。

一日,颜如玉突然对郎玉柱说:“我与你相伴两年,如今也已生下儿子,我们是时候该分手了。若再耽搁下去,恐怕会给你招来灾祸,到那时后悔就晚了。” 郎玉柱听闻此言,泪流满面,拜倒在地,哭诉道:“你难道就不念及我们的孩子吗?” 颜如玉也凄然神伤,良久才说:“若你一定要我留下,那就把书架上的这些书全部扔掉。” 郎玉柱却坚决不肯,说:“这些书是你的故乡,亦是我的生命,怎能说出如此言语?” 颜如玉见他如此,也不再勉强,只是说:“我也知道这一切皆是命运使然,只是不得不预先告知你罢了。”

先前,郎玉柱的亲属中有人曾见过颜如玉,无不惊骇万分。但又未曾听说他与哪家姑娘成婚,便一同前来询问。郎玉柱不会说谎,只是默默不语,众人心中的疑虑愈发加深,此事也因此传遍了各地,最终传到了县令史某的耳中 。

史某是福建人,少年时便考中了进士。他听闻郎玉柱家有个美人,不禁动了邪念,想一睹其芳容,于是立即派衙役去捉拿郎玉柱和颜如玉 。颜如玉得知消息后,迅速逃得无影无踪。史县令大怒,将郎玉柱逮捕入狱,革去了他的功名,并严刑拷打,逼问他颜如玉的去向。郎玉柱被打得死去活来,却始终守口如瓶 。县令又拷打丫鬟,丫鬟所知有限,只说了个大概。史县令便认定颜如玉是妖怪,亲自骑马赶到郎玉柱家捉拿。

只见郎玉柱家中满屋子都是书,多得难以搜查,县令一怒之下,竟命人放火烧书。一时间,浓烟滚滚,凝聚在院子上方,宛如乌云蔽日,久久不散 。

后来,郎玉柱被释放后,前往远方求助于父亲的一位门人,才得以恢复功名。这一年,他考中了举人,次年又中了进士 。郎玉柱对史县令恨之入骨,特意立起了颜如玉的牌位,每日朝夕祷告:“你若在天有灵,便保佑我到福建做官。”

或许是上天有眼,后来郎玉柱突然被朝廷任命为巡按,前往福建视察 。到了福建不过三个月,他便访查到史县令在老家的种种劣迹,于是抄了他的全家 。当时,郎玉柱有个表兄弟是法官,逼着他娶了个妾,对外假称是买的婢女,让其寄居在郎玉柱的官衙里 。待此案了结,郎玉柱便于当天辞去官职,带着爱妾返回了老家,从此过上了平静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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