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红了渭河滩,陈四郎挎着柳条筐往家赶。清明节的纸钱灰烬被晚风卷着,扑在他青布棉袍上。这当口他瞅见老柳树歪脖子处吊着个人影,蓝布裤脚还打着摆子。
"我的亲娘!"陈四郎把筐里的祭品往地上一撂,三步并作两步窜过去。吊着的是个精瘦汉子,舌头伸得老长,紫青的脸膛上糊着泥道子。陈四郎踮脚去解绳套,冷不防那人突然睁眼,浑浊眼珠子里泛着血丝:"莫管闲事!这绳子浸过黑狗血……"
话没说完,咔嚓一声脆响。陈四郎被带着往前踉跄两步,半截麻绳攥在手里,那汉子直挺挺摔进河滩芦苇丛。
"您这是唱的哪出《辕门斩子》?"陈四郎蹲下身,见那汉子脖颈子勒得紫红,喉头咕嘟咽着血沫子。汉子从怀里摸出块铜牌子,上面刻着"镇陵将军",边角沾着新土。"去……去城隍庙后墙根……"话头撂这儿,头一歪断了气。
陈四郎在月光底下端详那牌子,铜锈里透着暗红,像是浸过血。芦苇荡子突然起风,吹得他后脖颈子发凉。这时节他听见脚步声,转头见个黑影从土岗子后头闪出来,月光下露出半张麻脸。
"张……张麻子?"陈四郎认得这盗墓的老油子,"您咋摸这儿来了?"
张麻子不答话,单腿跪在死尸旁,手指头在尸身上头三寸处比划:"陈掌柜的,您这是断了老哥哥的财路啊。"他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个黑瓷瓶,瓶口对着尸体鼻子晃悠。
陈四郎正要问话,冷不丁那尸体猛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怪响。张麻子眼疾手快,掏出黄符啪地贴在尸首天灵盖上。符纸无风自燃,腾起的青烟里裹着股腐臭味。
"诈……诈尸了!"陈四郎吓得倒退三步。
"慌个逑!"张麻子从腰间抽出洛阳铲,铲头在尸体心口窝比划,"这主儿吞了'镇魂钉',魂儿被钉在肉身里出不去。您当他真要寻短见?这是给咱指道儿呢!"
陈四郎这才瞧见死者攥着半截红头绳,绳结打得古怪,活像棺材钉的式样。张麻子突然扯开死者衣襟,肚皮上赫然画着幅阴阳鱼,鱼眼睛处各戳着个血窟窿。
"子时三刻,城西乱葬岗。"张麻子压低嗓子,"棺材里躺着的,可比这主儿棘手百倍。"
三更梆子响过,陈四郎攥着铜罗盘跟张麻子摸进乱葬岗。野狗在月光下龇着牙,坟包子东一个西一个,活像撒了把芝麻。张麻子突然驻足,洛阳铲往地下猛戳:"就是这儿!"
铲头带起黑土,露出半截青砖。陈四郎就着月光看去,砖缝里卡着指甲盖大小的玉蝉,翅膀上刻着"永昌元年"。"汉墓?"他刚开口,张麻子已经撬开椁盖板。

棺材里躺着穿缎子袄的女人,看脸相不过二十来岁。陈四郎正要松口气,忽然瞧见女尸手指头动了动。
"活……活的!"他腚锤子撞在棺材帮上。
张麻子却眯起眼,鼻翅子翕动着:"闻见没?檀香味里掺着尸气。"他说着掏出个铜铃铛,叮当摇三下。女尸猛地坐起身,指甲暴长三寸,直勾勾扑向陈四郎。
"嗬!成了精的粽皮子!"陈四郎抄起罗盘当盾牌。张麻子甩出墨斗线,黑线缠住女尸脖颈,滋滋冒着青烟。
"莫伤她!"陈四郎急眼了,"好歹是条命……"
话没说完,女尸突然开口:"官人……可认得这枚玉簪?"她鬓角插着的青玉簪子,竟和陈四郎祖传的凤头簪一模一样。陈四郎脑袋嗡的一声,想起老爹临终前说的话:"咱家欠阴债……"
张麻子突然扯开女尸衣领,心口窝赫然刺着朵血色莲花。"镇陵将军的印!"他喉咙里像堵着块炭,"这女尸是守墓人,棺材底下……"
轰隆!棺材板突然塌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陈四郎举着火折子往下瞅,石阶上爬满青苔,壁画里画着个戴面具的将军,手里举着把滴血的剑。
"当年刘伯温斩龙脉,镇的就是这玩意儿。"张麻子脸色煞白,"您家祖辈……怕是守墓人吧?"
陈四郎想起族谱里夹着张黄符,上面画着跟女尸心口一样的莲花。这时节女尸突然七窍流血,指甲掐进棺材板三寸深:"快……快逃……"
洞口突然传来铁链拖地声,接着是渗人的狞笑。陈四郎举着火折子的手直抖,火光映出石壁上密密麻麻的抓痕。张麻子突然拽着他往后踉跄,棺材里飞出支青铜箭,擦着陈四郎耳朵钉在石壁上。
"它醒了!"张麻子从褡裢里掏出包朱砂,"当年诸葛亮摆石八阵,用的就是……"
话音未落,洞口探出只青面獠牙的鬼手,指甲缝里卡着人牙。陈四郎抄起洛阳铲,铲头正劈在鬼手腕骨,溅起的黑血烧穿了他的裤脚。

"往东三十六步,跺三脚!"张麻子嘶吼着。陈四郎发疯似的往东跑,脚下突然踩空,跌进个暗室。四壁点着长明灯,中间石台上摆着个铜匣子,盒盖刻着"阴兵符"三个血字。
这时节女尸突然出现在暗室门口,满脸是血地笑:"官人……可算等到你了……"
陈四郎刚要开盒,张麻子突然从梁上倒挂下来:"别动!这匣子镇着……"
轰隆!整间墓室开始震颤,石壁上渗出黑水。女尸突然扑向铜匣,却被张麻子甩出的铜钱剑钉在墙上。陈四郎这才瞧见剑穗上系着红头绳,跟死者攥着的那截分毫不差。
"您早算计好了?"陈四郎盯着张麻子。
"您家祖上是守墓人,俺张家是造墓人。"张麻子扯开衣领,露出胸口刺青——正是壁画里的面具将军,"八十年前,您太爷爷偷换了镇陵碑……"
洞口突然传来千军万马的嘶吼,青铜兵器碰撞声震得耳膜生疼。女尸在剑上挣扎着尖叫:"开棺者……必遭……"
张麻子突然夺过铜匣,塞给陈四郎:"往正北跑,莫回头!"他自己却迎着鬼手冲过去,腰间捆着的炸药包冒着青烟。
陈四郎在甬道里玩命狂奔,身后传来爆炸声,接着是山崩地裂的垮塌。他摔出洞口时,天已经泛起鱼肚白。回头望去,乱葬岗陷进地底,唯留那半截红头绳飘在晨风里。
"四郎!四郎!"村里人举着火把找来时,他正瘫在河边发抖。怀里的铜匣子滚烫,盒底用朱砂写着行小字:"欲破阴兵阵,需引泾河龙气……"
陈四郎突然想起老爹咽气前,死死攥着那枚凤头簪。簪头刻着条盘龙,龙嘴里的夜明珠,此刻正在晨光里泛着幽蓝。
陈四郎攥着铜匣子往家挪步,裤脚沾满河滩的黑泥。晨雾里飘来油条香,胡同口支着豆浆摊子,可他觉得浑身发冷,像是被坟头的露水浸透了骨髓。

"四郎!打清早野地里打狼啊?"油条王抡着长筷子招呼。陈四郎刚要答话,怀里的铜匣突然发烫,盒底朱砂字竟渗出血珠——"泾河龙气,端午子时"。
他踉跄着撞进自家小院,老榆树上吊着的铜风铃叮当乱响。掀开祖传的樟木箱,凤头簪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簪头盘龙嘴里含的夜明珠,竟与铜匣上的血字同色。
"爹啊!"陈四郎扑通跪在供桌前,八仙桌上的祖宗牌位突然歪倒,露出夹层里的黄绢。展开一看,上面画着条蜿蜒的河,标注着"端午龙舟过泾河,三叠浪里取龙须"。
门外突然传来驴车响,张麻子的闺女翠云掀帘子进来,辫梢还系着白孝带。"我爹……留话了。"她解开腰间褡裢,里头躺着半截青铜罗盘,"他说您家簪子能引龙气,配上这罗盘……"
话没说完,前院炸开锅。王二婶哭嚎着冲进来:"河滩芦苇荡子……飘上来十几具尸首!"陈四郎头皮发麻,跟着人群往河边跑,远远瞧见那些尸体穿着黑褂子,后脖颈子都钉着青铜钉子。
"镇陵卫!"翠云脸色煞白,"阴兵借道……要血祭呢。"
端午节当天,泾河两岸插满艾草。陈四郎混在赛龙舟的人群里,怀里揣着铜匣和罗盘。翠云扮成卖香包的,腰间别着铜钱剑。龙头船上敲起震天鼓,第一叠浪头打过来时,铜匣里的夜明珠突然浮起。
"子时三刻!"翠云扯着嗓子喊。陈四郎纵身跳进河里,冰凉的水灌进七窍。夜明珠在深水处泛着蓝光,引着他往河底沉。恍惚间瞅见条青龙在浊浪里翻腾,龙须上缠着黑气。
"快割龙须!"翠云不知啥时潜下来,递过把银匕首。陈四郎刚碰到龙须,整条河突然沸腾。岸上传来凄厉的箫声,阴兵从水里钻出,青铜甲胄上滴着血。
"镇陵将军在此!"为首的黑影举着滴血剑。陈四郎定睛一看,竟是棺材里的女尸!她穿着缎子袄,心口莲花印泛着红光。
"官人……莫怕……"女尸突然开口,声音像隔了层纱。她转身挡住阴兵,剑尖划破手掌,血珠子滴在铜匣上。河底青石轰然开裂,露出座青铜鼎,鼎身上刻着陈家族徽。
翠云突然拽着陈四郎往水面游,阴兵的箭雨追在身后。刚冒头换了口气,龙舟突然翻船,人群在浪里挣扎。陈四郎瞥见王二婶抱着孩子,眼看就要被漩涡吞没。
"救……救孩子!"他扎猛子钻进去,怀里的铜匣却像灌了铅。眼看要沉底,女尸突然现身,托着孩子往水面送。阴兵的黑矛刺穿她肩头,她转头对陈四郎笑:"当年……你祖父救过我……"
轰隆!青铜鼎从河底升起,鼎中飞出金甲神将,阴兵瞬间化作青烟。女尸的身子渐渐透明,化作荷花飘向河心。翠云在岸上哭得喘不过气,铜匣里的血字变成"镇陵有灵,永护陈门"。

三个月后,陈四郎在祠堂里供上女尸的画像。翠云掀开族谱,指着泛黄的纸页:"您太爷爷是镇陵将军,与河神之女……"话音未落,门外传来驴车响,车辕上挂着半截红头绳。
"是张麻子的旧物!"翠云解下车辕上的铜匣,里头躺着青铜罗盘和玉蝉。陈四郎突然明白,当年太爷爷用龙须镇压阴兵,与河神之女定下来世之约。而自己救下的女尸,正是转世的河神女。
中秋月圆夜,陈四郎在河边烧纸。火光映出河面浮起的荷花灯,每盏灯里都坐着个缎子袄的身影。铜匣突然发烫,夜明珠映出河底青铜鼎,鼎上盘着条青龙,龙须系着红头绳。
"四郎……"翠云突然指着河心。月光下,女尸抱着婴儿站在荷叶上,孩子脖颈系着凤头簪的红绳。阴风骤起,河对岸亮起点点鬼火,隐约传来锁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