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冬天,考大学的梦彻底破灭后,我满怀着进城找工作的希望,从陕北老家来新疆投奔父亲。
没过多久,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高指示发表了,我的进城梦也随之破灭。
无奈,便以“乌鲁木齐市三中知青”的名义,在1969年的7月底,搭乘上了第二批知青去乌拉斯台农场的大卡车。
大卡车开出乌鲁木齐好远了,卡车上的同学们开始注意到一路上一直无人搭理的我。他们用眼睛相互询问,又都摇头作答。
终于有个爱说话的男生搭腔了:“喂,朋友,你是哪个学校的?”
“三中的。”话音刚落,有好多双眼睛刷地一下扫了过来,估计他们是三中的同学。
“是哪一个班的”其中一人追问道。
“新转学过来的,正赶上下乡,没分班。”句子一长,陕北土话一露无遗。
我看到有个漂亮的女生本能地撇了一下嘴,不知她认为我是骗子才撇的嘴,还是我浓重的鼻音刺激了她。
到农场没两天,我就新得一名,叫“老陕”。这名起得也确切,我是陕北人,“陕”字自不必说。
说“老”吧,在队上知青中,我年龄最大,黑发中夹杂有不少的白发,黝黑的额头上划有几条深浅不等的抬头纹,浑身冒着土气,粗看只有三分不像老职工。
国庆节后,三队知青的那排新房,土坯墙已垒得一人多高了。我和往常一样,蹲在山墙上,均匀地摊着泥巴,砌着土块。
“接泥!”——泥来啦。我看到满满的两桶稠泥旁边站着一个生面孔女生,胖乎乎的,个子矮矮的。
我特意将带钩的木杆向下伸了伸,女生一下就把10多公斤重的泥桶挂在了铁钩上,当我起吊时,她还特意向上送了一把劲。
“是个干活的人!”我心里想。小胖墩一趟一趟地送泥,每次桶都盛得满满的,一个下午都未见她歇息。
收工了,小胖墩披上了满是补丁的旧棉袄,在知青的行列里显得那么寒酸。
我似乎看到了同类。
她不是同类!我很快就知道了。小胖墩名叫吴晓菊,母亲是乌鲁木齐市教育局局长,父亲是自治区党委干部。前一段时间因其父母都去了北京中央学习班,她在家中照顾弟妹不在队上。
实际上,她2月份就到农场了。“一个高干子女能如此俭朴、吃苦耐劳!”我心中油然而升起了几分敬意。
知青点的房子因缺木料停工了,晓菊到食堂干活去了。在食堂吃饭的,算上知青、江苏支边青年、少数老职工,也有六七十人。
饭菜虽很简单,但需按时按点,活很辛苦。为能按时开饭,我和王兆福、孙德胜进了食堂。王兆福是掌大勺的,孙德胜是外联采购的,我是拉水烧火的,原来的三个女生和面、蒸窝头、洗菜、洗碗……工是分了,可谁也没当真,什么活急,大家都主动搭手帮忙。
常言道:“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我烧火很尽心,动作也很麻利。成捆的芦苇用大木杈送进灶坑后,要将它挑开、抖虚,烧一截,送一截。
遇到湿一点的捆儿,更要不断地翻动,这时也是烟火最熏烤人的时候。我的眼睛不行,灶坑前待不了多长时间,眼角上就挂起了眼屎,晓菊常常过来替换我。
就这样,我们相互替换着往灶坑内送苇捆,一边加火,一边聊天。
开过饭的这段时间,是食堂六名炊事员海聊的时间。王兆福话最多,常引得大家一阵一阵地笑。我的话最少,他们说,我的眼睛老是远远地盯着晓菊在想事情。
是的,我想在她身上搜寻出“骄、娇”二气,我想:她应该有!
一天,一只母鸡擅闯食堂,被我们很快变成了红烧鸡块,好香啊!我们围上去便抓吃起来,一人一块,只有晓萍不动。叫她,她说不吃。
小志杰把肉盆端给她,“可香嘞”!晓萍还是摇摇头,说:“我不吃鸡。”大家将信将疑,也乐得六口变五口,顷刻之间,鸡肉一扫而光,鸡汤也被包谷面窝窝头擦得干干净净。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人们发现我的话也多啦,特别是与晓菊说话,成段成篇的。
“晓菊,老陕挺老实的,高三的。你高一,正好!”“晓菊,咱队其他的高中生都早就有对象了。”晓菊宿舍的女同学们说。
晓菊只“嗯”不说话。
“老陕,晓菊真好,她父母还是高干呢!”宿舍的男同学们说。
意思都很明白,但这可能吗?美梦连连破灭,让我连做梦的勇气都没啦。
快要过春节了,食堂里的六个人全部坐庞先礼父亲开的大卡车回到了乌鲁木齐,下车时,同学们相互叮嘱:“到我们家来玩噢!”
晓菊和田苗一块到我家来玩!我同几个同学到晓菊家去了。我单独又找过几次晓萍,晓菊也单独来过我家。
我们开始约会啦!我们开始恋爱啦!
春天来了,知青们陆陆续续地返回农场。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晓菊谈恋爱的事在队上已成了公开的秘密。消息传得很快,其他队认识晓菊的知青们也知道了。
“是谁?哪一个?”晓菊的朋友们问三队认识我的人。当他们得知是个“老陕”或“老陕”被指认过后,一个个大失所望,愤愤不平。普遍意思:“蹬掉去!”
晓菊的父母得知后,来信责问:“对方何许人也?!”
晓菊哥哥的同学给晓菊来信了,满腔热情地描述着他所要找的女朋友的标准。信中写道:“我喜欢的是眼睛大大的,胖胖的,活泼开朗的……”
不知标准是以晓菊为蓝本,还是晓菊印证了蓝本。
有人仰天长叹——“真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鲜花”低头不语,一根筋地专注着眼前的“牛粪”,不管那一颗亮似一颗的满天星斗,有许多还正在朝着她一闪一闪地眨着眼。
鲜花认定了“牛粪”是个好东西,既可取暖,又可肥田。
牛粪”知道,“鲜花”让他的生活色彩斑斓,他一定要让“鲜花”开得更艳丽。
这是吴晓菊与江苏支边青年赵红(左)1971年夏天在农场场部的留影。美丽贤淑的赵红是场部的招待员,在吴晓菊与我(苏军)相恋的日子里,她多次给高兵提供了便利的住宿条件,延长了吴晓菊与我相处的美好时光。
太阳落山了,“鲜花”和“牛粪”相约来到大道田边,在静静的夜空下,万物在聆听他们窃窃私语。
月亮升起来了,给“鲜花”和“牛粪”照亮了乌拉斯台河边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小路;河水叮咚,为他俩演奏了最华丽的乐章。
浪漫的日子太短了,在麦苗拔节的时候,晓菊被调到场部广播室。在晓菊最初离开三队的几个星期,我每天收工回来,吃过晚饭后便毫无目的地行走在房前屋后,伫立在道边田头。
虽然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晓菊的声音不绝于耳,但那传达的是党的心声。
每逢星期天晓菊都要回三队一趟,待的时间有长有短。原同宿舍的女生和她幼时的朋友总要特为她开个小灶,我作为特邀,混迹其中,大伙一起乐融融的。
“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吴晓菊和周东兴是班上唯一—对观点相同的同窗学友。周东兴(右)1.7米左右,瘦高个,吴晓菊1.5米,小胖子。明显的反差并没有影响她们之间的友谊,她们时常攀谈政治、理想,设想未来。1969年2月,吴晓菊来到乌拉斯台农场,周东兴去了清水河农场。临别时,拍了这张唯一可留作纪念的照片。
晓菊回场部有时搭个顺路的马车、牛车什么的,有时我送她走一段,第一个大拐弯处的那个大沙包,是我们挥手道别的长亭。
农场基干民兵大拉练我参加了,回队没几天,我也离开了三队,被抽调到新成立的值班连。
值班连距场部更远,我去时约一小时,回程得要一小时多。星期天早饭一吃,立即动身,有时结伴出发,大多只身一人。
下午太阳不落不离广播室,每周往返,从冬到春,夏到秋。我太熟悉这条漫长小路了,路边的沙枣树和沙包上的红柳也太熟悉我了。
冬日里,它远远地迎候我来到身旁,又静静地目送我离开。春天到了,它身着新装,一个星期一个样:发芽、抽枝、披绿、开花……沙枣花开时,满世界都在飘香;红柳花开时,大地像在燃烧一样。
场部广播室由一个标准的办公室分隔而成,前大半间安放着广播设备和电话总机,后小半间晓菊的床纵向紧顶着隔墙和后墙,后墙窗户下横摆着一张办公桌。
每个星期天,晓菊穷其六天节省下来的细粮票给我改善食,我坐在桌子旁吃着可口的白面馒头或面条,晓菊乐呵呵地望着我,坐在床边尽情地享受着傻瓜的幸福。
我越来越觉得,那不足4平方米的半截房,越来越像是我的家。久而久之,场部周围的人也混熟了,副业队的知青热情地接纳我夜宿,招待所的赵红也为我大开方便之门。
后来,我基本是星期六到,星期天走,大大地增加了我在“家”待的时间。
1971年国庆节就要到了,我和晓菊漫步在乌鲁木齐市的十字大街上。路过青年照相馆时,晓菊提议,“我们一块照个相吧!”“二人照?现在合适吗?”我问自己。
我被晓菊推拉着进了照相馆,晓菊拉我坐下,我不肯。我想,“坐着的二人照那应是结婚或订婚照呀!”晓菊猜出了我的心思,说:“那咱们就站着照一张吧。”
摄影机“咔嚓”一声,这一刻即被凝固了。
这是我(苏军)、吴晓菊1971年9月时的合影,他俩戏称是恋爱照、订婚照、结婚照三照合一照。因被珍爱过度,深藏柜中,差点找不出来。端详年轻时的容颜,往事如同昨日。
拍照后五年,我和晓菊结婚了,鲜花真的插在牛粪上了,插得是那么牢实,几十年风风雨雨,不离不弃。
结婚时不知怎的,我们没拍结婚照。这张恋爱时的照片,也是订婚照,也是结婚照。翻出这已开始泛黄的旧照,就像打开了那尘封的酒坛——浓香醉人,更胜当年,毕竟是多少年后的老陈酿了。
借此机会,老陕和晓菊向那段时间的同伴们深深地鞠躬致谢:是你们在那难忘的日子里,以不同的方式呵护了这枝初开在田野上的爱情之花,使其终成正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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