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素以“草灰蛇线，伏延千里”著称。而在诸多线头之中，刘姥姥三进贾府这一条暗线又格外为人称道。曹雪芹借一村妇之手，不仅极自然地描绘了贾府的诸多人情，还反映了贾府由盛转衰的走向，其手法实在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只是在这光辉之下，刘姥姥本身却是有些为红迷所忽略，甚至连原文也有"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的语句。字里行间，颇有些"工具人"的意思。

但我却觉得这个“工具人”有血有肉不说，还离大部分红迷的生活近些。观镜自照，我愈发觉得自己差刘姥姥远矣。刘姥姥虽是一村妇，其行为举止免不了有些“土气”，但细究下来，却是大节不亏。

刘姥姥

刘姥姥初登场，便是因为没钱过冬，去贾府求接济。刘姥姥是这样对女婿说的：

“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这段话看似自然，但有经验的读者便会知道，并不是每一个老人都能舍下自己的脸面。身为长辈，去求年轻人办事也就罢了，偏偏是家里穷来求施舍。开口要钱，对谁都不是容易的事，何况是家中做惯了长辈的人。如女婿家不亲近“拉硬屎”，终究只能是自己受罪，但就算明白这个道理，又有多少人能如刘姥姥般“未语先飞红的脸”，到底还是“忍耻”把话说出来呢？又有多少人愿意忙碌一辈子，临到棺材口了还甘愿拉下脸给家里讨食呢？

刘姥姥一进贾府

二进贾府，王熙凤、鸳鸯等人存心把刘姥姥当做“蔑片相公”取笑，刘姥姥也没有翻脸，反而还配合着哄史老太君开心。俗言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但很多人只是碍着形势不好发作，脸色却早就变了，如刘姥姥般顺势而为的，万中无一。

上面说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被人取笑，若是她一味退让，虽然难得但也仅限如此了，笔者不会对其高看一眼。然而，故事不是这样写得。在宴席上闹了一番笑话之后，刘姥姥下来对凤姐鸳鸯这样说：

“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这一番反话实在精彩，除却讽刺讥诮不谈，入手点也是刁钻；不论自己得失，只是说贾府礼仪有失。软硬兼施，既称贾府大家，又责其礼数；既顾及了自己攀高枝的现状，又维护了自己尊严。增一分着多，减一分则少，进退有度，实在是人生智慧。

王熙凤、鸳鸯也是一点即透，先是“忙笑”，后又“给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呢，自然也不会继续纠缠，“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这里可以再细品一下，除去客套的成分，刘姥姥也有一些同情帮助贾母的意思。

刘姥姥进大观园

其实，刘姥姥二进贾府，本就是瓜果当季，送了一些过来。此举在刘姥姥身上只是平常，但“大户人家哪里瞧得上咱们这点东西，讨个赏也就算完了，何必多此一举”的心理，想必各位红迷也不是没见过。这种想法，虽然有些道理，但真的是将自己完完全全当作了乞丐。追究到底，还是脸面作祟，觉得自己的东西拿不出手，就干脆不送，人家需不需要，只是当作说服自己的借口。刘姥姥则不然，瓜果便宜，但也是些新鲜东西。自己买的东西贾府自然看不上，但穷人也有穷人的谢法，一来一回，才是人情世故。送的东西便宜不是耻辱，因为自己贫穷就不想着回报，才是真正的耻辱。

刘姥姥三进贾府已经是八十回之后，原来的情节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但从巧姐的判词可以看出，贾府败亡后刘姥姥收留了巧姐。如果说前面两点还只是超过常人，那这一点，便可以让刘姥姥被称为道德楷模。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话语简单，其中蕴含的感慨却是厚重。曹雪芹当初“家亡”，不知有几个“亲戚”伸以援手？又有几处无心插柳，业已成荫，静候曹雪芹前来纳凉？

87版电视剧对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段处理得并不是很好，在本身过度表现她“村”的一面时，又删去了“礼出大家”等不卑不亢的一面。我认为其是瑕疵，学界对此也有批评。但是，话说回来，电视剧在后四十回剧情的处理中，又增了刘姥姥不辞辛劳，不惜钱财，从异乡妓院中将巧姐及时赎回的情节。那老少两人抱在一起的情景，实在是令人动容。电视剧虽然在刘姥姥的塑造上先失一城，但后面的表现，却也是远远地超过了弥补过失的程度。

巧姐得遇恩人

很多红迷，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失却本心，将那些对大家气派的描写抬到了过高的位置，却忽略了更重要的存在。高鹗虽然续笔无力，但以穷酸书生没见过世面相讥，总感觉有一种"精神贵族"的倾向。某乎上关于郭敬明与曹雪芹的对比，也出现了一些嘲笑郭敬明暴发户写不了真贵族的。但笔者心想，曹公写书可以有千万种理由，却绝对不可能是为了显摆“我祖上也曾阔过”。那么，我们读者，又何必对此落了执念？

曹雪芹

《红楼梦》是石头记，也是风月宝鉴。读者可以看见骷髅，也可以看见欲念淫海。书本身自然是中华传统文化中不可多得的宝藏，但读者看了之后只记得大家气派，贵族排场，却是有害无益。黛玉等之高洁，不是因为家财，也不是因为说过"母蝗虫"这样的毒话，而是"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操守。

人的品行受财富影响，但并非由财富决定。贾母常被人说活得通透，可她身为佛教徒还吃“没见天日”的牛乳蒸羊羔，对贾府的衰落不见有什么动作，也没有支持有心回天的凤姐和探春，仿佛是福气享过了便在等死一般。相较于村妇刘姥姥的大智若愚，笔者觉得雍容富贵的贾母倒是在某些地方落了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