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识微第七十二回韩雪丽
鸳鸯遇见司棋与其表弟的事情,伏大观园的管理混乱及日后抄园时司棋离园。这司棋随了一个最软弱的主子,却是副小姐中最胆大最勇猛的。因一碗鸡蛋大闹小厨房,替自己的婶子谋小厨房管理的职务,又与表弟私订终身,幸而遇的是鸳鸯,听闻她病了,反赶去安慰她。若是换了别人不知生出多少事来,鸳鸯是明白人,何苦把事情弄大,牵连一大帮人。她和平儿皆是见过世面的,深知大家庭里息事宁人的好处。若是闹腾出来,大观园先就乱了。
鸳鸯闻知那边无故走了一个小厮(男子就会走为上计), 园内司棋又病重(也够痴情),要往外挪,心下料定是二人惧罪之故, "生怕我说出来,方吓到这样."因此自己反过意不去,指着来望候司棋(心地善良),支出人去, 反自己立身发誓,与司棋说:"我告诉一个人,立刻现死现报!你只管放心养病,别白糟踏了小命儿. "司棋一把拉住,哭道:"我的姐姐,咱们从小儿耳鬓厮磨(交待司棋身份,也是从小在贾府的,所以才在迎春身边是副小姐,也是丫环中的风光差事),你不曾拿我当外人待,我也不敢待慢了你.如今我虽一着走错,你若果然不告诉一个人,你就是我的亲娘一样.从此后我活一日是你给我一日,我的病好之后,把你立个长生牌位,我天天焚香礼拜,保佑你一生福寿双全.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 没有不散的筵席.(与小红同语,二人原也是明白人,知贾府不过是别人家,不是她们的世界)'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这里的(没想着长留这里).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一面说 , 一面哭.这一席话反把鸳鸯说的心酸,也哭起来了(也是心软的人).因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又不是管事的人,何苦我坏你的声名,我白去献勤(周瑞家的王善保家的那些作为,鸳鸯不屑为之).况且这事我自己也不便开口向人说.你只放心.从此养好了,可要安分守己,再不许胡行乱作了."司棋在枕上点首不绝。鸳鸯安慰了司棋,自己才算放心了。

与平儿论及凤姐的身体情况,可知凤姐的情况可忧。."平儿见问,因房内无人,便叹道: "他这懒懒的也不止今日了,这有一月之前便是这样.又兼这几日忙乱了几天, 又受了些闲气(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的处境其时非常困难),从新又勾起来.这两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持不住,便露出马脚来了."鸳鸯忙道:"既这样,怎么不早请大夫来治?"平儿叹道:"我的姐姐,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的. 别说请大夫来吃药.我看不过,白问了一声身上觉怎么样,他就动了气,反说我咒他病了. 饶这样,天天还是察三访四,自己再不肯看破些且养身子."凤姐对贾府也是痴心,如此折腾,贾府没怎么样,她先支撑不住了。
贾琏向鸳鸯借当,可知荣府经济情形可忧了。借当本是秘事,没几日就让邢夫人翻腾出来,可知世事复杂。邢夫人本就不满鸳鸯,此一事日后也是鸳鸯的难处。贾琏已走至堂屋门,口内唤平儿.平儿答应着才迎出去,贾琏已找至这间房内来.至门前,忽见鸳鸯坐在炕上 ,便煞住脚,笑道:"鸳鸯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鸳鸯只坐着(一个坐字,写尽鸳鸯身份,贾母的丫环,在府中何等尊贵),笑道:"来请爷奶奶的安 , 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觉的睡觉."贾琏笑道:"姐姐一年到头辛苦伏侍老太太,我还没看你去,那里还敢劳动来看我们.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为穿着这袍子热,先来换了夹袍子再过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怜,省我走这一趟,姐姐先在这里等我了 ."一面说,一面在椅上坐下.鸳鸯因问:"又有什么说的?"贾琏未语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只怕姐姐还记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刻拿过来摆着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 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古董房里的人也回过我两次,等我问准了好注上一笔. 所以我问姐姐,如今还是老太太摆着呢,还是交到谁手里去了呢?"鸳鸯听说,便道:"老太太摆了几日厌烦了,就给了你们奶奶.你这会子又问我来.我连日子还记得, 还是我打发了老王家的送来的.你忘了,或是问你们奶奶和平儿."鸳鸯好记性好口才,不愧是贾母的总管家。
平儿正拿衣服,听见如此说,忙出来回说:"交过来了,现在楼上放着呢.奶奶已经打发过人出去说过给了这屋里,他们发昏,没记上,又来叨登这些没要紧的事."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 奶奶不肯, 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平儿说话行事皆为凤姐,在公事上,平儿真是凤姐的帮手。
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鸳鸯笑道 : "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杂,你再喝上两杯酒,那里清楚的许多."一面说,一面就起身要去. 贾琏忙也立身说道:"好姐姐,再坐一坐,兄弟还有事相求."说着便骂小丫头:"怎么不沏好茶来!快拿干净盖碗,把昨儿进上的新茶沏一碗来."说着向鸳鸯道 : "这两日因老太太的千秋,所有的几千两银子都使了.几处房租地税通在九月才得, 这会子竟接不上. 明儿又要送南安府里的礼,又要预备娘娘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至少还得三二千两银子用,一时难去支借.俗语说,`求人不如求己'.说不得, 姐姐担个不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支腾过去.不上半年的光景,银子来了,我就赎了交还,断不能叫姐姐落不是."鸳鸯听了,笑道:"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贾琏笑道:"不是我扯谎,若论除了姐姐,也还有人手里管的起千数两银子的,只是他们为人都不如你明白有胆量.我若和他们一说,反吓住了他们.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贾琏口中的鸳鸯是金钟,而鸳鸯又姓金,可知鸳鸯是金字派的人物了。
一语未了,忽有贾母那边的小丫头子忙忙走来找鸳鸯, 说:"老太太找姐姐半日,我们那里没找到,却在这里." 鸳鸯听说, 忙的且去见贾母,贾母重鸳鸯,所以鸳鸯在府中地位特殊,贾琏糊涂借当竟借至鸳鸯头上,鸳鸯拒婚一事得罪了长房,他还和鸳鸯往来密切,岂不是惹怒贾赦了吗。
旺儿家向彩霞提亲一事,凤姐再次显其霸王本色。只见旺儿媳妇走进来.凤姐便问:"可成了没有?"旺儿媳妇道:"竟不中用.我说须得奶奶作主就成了."提亲一事,是先回过凤姐的。凤姐竟不知彩霞与贾环的事吗。还是凤姐不把贾环和赵姨娘放在眼中。
贾琏便问:"又是什么事?"凤姐儿见问,便说道:"不是什么大事. 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得女人,因要求太太房里的彩霞,不知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他出去了(王夫人对与宝玉无关的人,还是比较宽厚的), 给他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罢.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他两家也就算门当户对(这四字如何可得)的, 一说去自然成的,谁知他这会子来了,说不中用."人家既不同意,何苦再提。凤姐人情上太过强势。
贾琏道:"这是什么大事,比彩霞好的多着呢."旺儿家的陪笑道:"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 ,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 . 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 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旺儿家不知人家在意的是环三爷吗,做姨娘总好过他家的那个不成材的儿子吧。
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此话如何会让贾琏和凤姐不语),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贾琏心中有事,那里把这点子事放在心里.待要不管,只是看着他是凤姐儿的陪房,且又素日出过力的, 脸上实在过不去(夫人威风),因说道:"什么大事,只管咕咕唧唧的.你放心且去,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 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 "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 贾琏忙道:"你只给你姑娘磕头.我虽如此说了这样行,到底也得你姑娘打发个人叫他女人上来, 和他好说更好些.虽然他们必依,然这事也不可霸道了."贾琏行事比凤姐讲理。
凤姐忙道:" 连你还这样开恩操心呢,我倒反袖手旁观不成.旺儿家你听见,说了这事,你也忙忙的给我完了事来.说给你男人,外头所有的帐,一概赶今年年底下收了进来,少一个钱我也不依的. 我的名声不好,再放一年,都要生吃了我呢."凤姐放帐的事已经人人皆知,是该收手了。
旺儿媳妇笑道:"奶奶也太胆小了.谁敢议论奶奶,若收了时,公道说,我们倒还省些事,不大得罪人."凤姐冷笑道: " 我也是一场痴心白使了.我真个的还等钱作什么,不过为的是日用出的多,进的少. 这屋里有的没的, 我和你姑爷一月的月钱,再连上四个丫头的月钱,通共一二十两银子,还不够三五天的使用呢.若不是我千凑万挪的,早不知道到什么破窑里去了.如今倒落了一个放帐破落户的名儿.既这样,我就收了回来.我比谁不会花钱,咱们以后就坐着花, 到多早晚是多早晚.这不是样儿:前儿老太太生日,太太急了两个月(王夫人的管理水平真不必提了),想不出法儿来, 还是我提了一句,后楼上现有些没要紧的大铜锡家伙四五箱子,拿去弄了三百银子, 才把太太遮羞礼儿搪过去了.我是你们知道的,那一个金自鸣钟卖了五百六十两银子. 没有半个月,大事小事倒有十来件,白填在里头.今儿外头也短住了,不知是谁的主意,搜寻上老太太了.明儿再过一年,各人搜寻到头面衣服,可就好了!"旺儿媳妇笑道:"那一位太太奶奶的头面衣服折变了不够过只是不肯罢了."凤姐道:"不是我说没了能奈的话,要象这样,我竟不能了.昨晚上忽然作了一个梦,说来也可笑,梦见一个人,虽然面善,却又不知名姓,找我.问他作什么,他说娘娘打发他来要一百匹锦.我问他是那一位娘娘,他说的又不是咱们家的娘娘.我就不肯给他,他就上来夺. 正夺着,就醒了."旺儿家的笑道:"这是奶奶的日间操心,常应候宫里的事."说宫里宫里便有事故。 一语未了,人回:"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说话."贾琏听了,忙皱眉(也是怕了)道:"又是什么话,一年他们也搬够了."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 , 我自有话回他."凤姐也的确替贾琏做了不少事。
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这里凤姐命人带进小太监来,让他椅子上坐了吃茶, 因问何事.那小太监便说:"夏爷爷因今儿偶见一所房子,如今竟短二百两银子,打发我来问舅奶奶家里,有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过一两日就送过来,凤姐儿听了, 笑道:"什么是送过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改日等我们短了,再借去也是一样."小太监道:"夏爷爷还说了,上两回还有一千二百两银子没送来,等今年年底下 ,自然一齐都送过来."贾府的日子不好过,多少钱才够呀。
凤姐笑道:"你夏爷爷好小气,这也值得提在心上.我说一句话, 不怕他多心, 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只怕没有,若有,只管拿去." 因叫旺儿媳妇来, "出去不管那里先支二百两来."旺儿媳妇会意(也是凤姐心腹,自然明白其中深意),因笑道:"我才因别处支不动,才来和奶奶支的."凤姐道:"你们只会里头来要钱,叫你们外头算去就不能了."说着叫平儿,"把我那两个金项圈拿出去,暂且押四百两银子."平儿答应了,去半日, 果然拿了一个锦盒子来,里面两个锦袱包着.打开时,一个金累丝攒珠的,那珍珠都有莲子大小,一个点翠嵌宝石的.两个都与宫中之物不离上下.一时拿去,果然拿了四百两银子来. 凤姐命与小太监打叠起一半,那一半命人与了旺儿媳妇,命他拿去办八月中秋的节.那小太监便告辞了,凤姐命人替他拿着银子,送出大门去了.这里贾琏出来笑道: "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凤姐笑道:"刚说着,就来了一股子."贾琏道:"昨儿周太监来, 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之处不少.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左一个一千两右一个一千两,真真够狠。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 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合格的管家,自然要操心了。
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这话说的有见识,比贾赦贾政有眼光。
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 横竖不和他谋事, 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必有话言), 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 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 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 ,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 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 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 所以且不叫提这事."贾政王夫人都不是会管理的。
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 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 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 ."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 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 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凤姐是个大靠山), 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何等畏惧),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今凤姐问贾琏可说了没有,贾琏因说:" 我原要说的, 打听得他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若果然不成人,且管教他两日, 再给他老婆不迟. "还算公正。
凤姐听说,便说:"你听见谁说他不成人?"贾琏道:"不过是家里的人,还有谁."贾琏知凤姐脾气,自然要维护管家。
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欢天喜地何等夸张)应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凤姐为人何苦如此,与王家有关的人她都要生气,哪怕是个奴才,她也要与贾琏怄气,难怪贾琏面对凤姐着实头疼。
贾琏借当,凤姐逼婚,贾府的日子着实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