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楚:溢满祝福的往事

伏生散文 2022-07-09 22:20:51

1994年初夏,我变得焦躁不安。还有一个月就高考,我却无法安心备战。复读的这一年,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疯狂补习数学。无论是语文课,政治课还是英语课,我都在整理数学笔记,做黄冈试卷,复习错题集。对一个智商不高、感性思维大于理性思维的男孩来说,数学成绩的提高犹如春水融冰,一个勒奋但没有天赋的滑冰运动员妄想着从后外结环三周跳提升到阿克塞尔四周跳,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们的班主任叫王学勇。他是学校的传奇人物,往年他任教的文科班,高考数学平均分要比唐山一中的平均成绩高出十几分。对于县重点中学来讲,这简直是伟大辉煌的战绩。这种资历也足以让他浑身散发着高傲的光芒。哪怕是课间操的半个小时,他也会发套试卷。令我惊讶的是,即便只是做一套广播体操的时间,大部分学生的成绩也都在九十分以上。这让我更为压抑绝望。

而离别的愁绪也一天天积聚。我干脆放弃了系统复习,每天阅读小说。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让我对文学的神秘美妙有了最初的感受。哪怕是课外活动,大家也都在读书,只有我跟一个绰号“小黑格尔”、已复读两年成绩丝毫没有提高的外地考生语焉不详地讨论着小说中让我们惊讶羞涩的情色描写。一种可耻的堕落感让我痛心疾首,同时又有一种自虐式的快慰。

我们的教室是平房,夹在两栋高层教学楼中间,以前或许是仓库,房顶高耸,面积是普通教室的两倍。我们班有七十多名学生,都是从各个镇和市里辗转来复读的,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跟他们基本上没有交流。在我印象中他们大部分面目模糊,由于营养不良又缺少阳光照耀,他们的脸色是那种凝滞的牙黄色。可就是这些模糊的脸孔,让我在这个初夏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留恋。或许,对于未来的不可预知和即将崩溃的神经,感伤的情绪好歹能让我得到一丝慰籍。那天我没有去上早自习,到了学校,发现我的板凳不见了。同学们说板凳被王老师拿到教办室了,要我亲自去讨要。我还记得在安静的教公室,王老师一边判若试卷一边教育我:“你文科基础不错,只要数学稳步提高,考上本科不是问题!”对于他的教诲我频频点头,等他终于抬起头朝我摆摆手示意我离开,我忧惚听到窗外传来歌唱的声音。

那是学校的喇叭里传来的歌声,影影绰绰,陌生却扣人心弦。我搬着板凳出了教办室,快速穿越走廊,在一棵合欢树下听着那首歌:

不要问

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

偎着烛光让我们静静地度过

…………

那是张学友的声音,1993年的一首《吻别》让我对他的唱腔和咬字颇为熟悉。而这首歌,我却从来没有听过。我默默念诵着歌词唯恐遗忘,快到教室时我随手揪住一位同学,问:“这首歌叫啥名字?”那位同学肯定是个好脾气的男孩,他侧耳倾听了片刻,微笑着对我说:“哦,张学友的《祝福》。”

我很快找到了歌词,在高考前的两个礼拜,我学会了它。一个下雨天,三三两两的同学在聊天。即将到来的高考让大家莫名松懈下来。我们老二中的几名复读生也围坐在一起,小声谈论着遥不可及物未来和理想,后来,我对这些女孩子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吗?”还没等她们赞同我就唱了。我的声音很小,她们听得也心不在焉,可我还是发现一个女孩的眼泪流了下来。后来她起身离开我们,小跑着朝教室外面冲去。我们怔怔地望者她的背影,不晓得是该追上去同个究竟,还是让她一个人享受下蒙蒙细雨。

1997年,我家隔壁的女孩结婚。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各自读完大学回到县城,又成为同事。我跟她的男友在同一个镇上上班,常帮他们传递情书。她戏称我是只勤奋的“鸿雁”。他们的信件通常很厚,也不封口,我老想瞄两眼,却终究没有。她是个大方的女孩,说:“想看就看吧,有啥了不起的?”看完后,我十分真诚地提意见:“他为啥不在你的名字前加‘亲爱的’呢?为啥不在他的名字前加‘想你的’呢?”她就咯咯地笑。她的笑声十分爽朗,仿佛阳光下的树叶被微风吹拂。

我记得那时的婚礼在大堂都设有卡拉0K。亲友同学都喝高了,我也不例外。我醉醺醺地对她说:“我也没准备礼物,唱首歌送给你吧!”那是我第一次喝白酒。酒精让我壮着胆子在众目睽睽下唱了那首《祝福》。由于酒精的刺激,高音部分很轻易地就顺滑了出来,让我很是意外。有人在鼓掌,有人在动酒,她挽着新郎的胳膊朝我笑。她的眼睛很大,也很仿地还是多年前那个彻夜读琼遥小说的女孩……多年之后,我与他们夫妻依然是要好的朋友,时常小聚。相对于那些在人生歧路中走失的朋友,他们的陪伴,显得格外美好而珍贵。

2017年,我随中国人民大学的师友去南欧游学。第一站是意大利的西西里。对于这个传说中的“黑帮”老巢,无论是导游还是当地华人,都劝我们晚上不要随意出行。西西里的阳光热辣厚重,即便是夜晚空气依然燥热。我们龟缩在酒店,觉得很是无趣。后来我发现酒店顶层有个酒吧,于是结伴前行。刚下电梯便听到悠扬的音乐声。这是个露天酒吧,一群人正在欢快地跳着舞蹈。我们寻了偏僻角落坐下,点了儿杯啤酒。这时我们才发觉,跳舞的人都穿着盛装,仿佛是举办婚礼,新郎新娘年龄也不小,又是拥抱又是接吻。

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可能是“二婚”。恰巧朋友带了相机,他热忱地为他们拍照,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又是下蹲又是俯拍。他认真虔诚的样子引起了女主人的留意,她端着一盘糕点给我们送过来。通过简单交谈得知,她是位中学教师,今天正式退休,亲戚朋友特意来庆祝。她还邀请我们一起跳舞。于是,抵达西西里的第一个夜晚,从来没有跳过舞的我们笨拙地挥舞着手臂踢动着脚步。他们一边跳着舞边唱着歌,唱的什么我们完全听不懂,可却能感受到他们火山喷发般的浪漫。后来,女主人邀请我们用汉语献唱一首。朋友们大都羞怯,推举最年长的我做代表演唱。再木讷的人也会被西西里的夜晚点燃,我想了想说:“不如咱们一起唱首《祝福》吧。”大家颔首同意。于是,在那个炙热的夜晚,我站在椅子上,指挥大家用并不和谐的和声唱起来:

愿心中

永远留着我的笑容

伴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

唱着唱着,我的目光渐渐甩向远方,复天的西西里灯火并不明亮雪无声,只有濡湿的风吹过来,让我的神情有些恍饱。我想起了《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我想起了《教父》,我想起了《天堂电影院》和《邮差》,我甚至想起了兰佩杜萨,他是西西里岛巴勒莫城的亲王,却写出了伟大的小说《豹》……在那一刻,我知道世界离我们很远,也离我们很近,我还知道,不同种族的人可以互相仇恨杀戮,更可以像天使那般相亲相爱,托付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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