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作曲家陈其钢“隐身”多年,现身于《圆桌派》和大众见面前,窦文涛在屏幕上留下了这样一段话:
“对我来说,这是最艰难也是最感动的一期,因为陈其钢老师是拖着久病之身如约前来……”
● 图片来源:《圆桌派》
陈其钢决定做客《圆桌派》时,他的两片肺叶早于12年前就已被切除,近几年,他又被癌症所困扰,他自言“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但还是带着一个有过滤功能的空气净化器,践诺而往。
窦文涛问他为什么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参加自己的节目。
“因为窦文涛。”
● 图片来源:《圆桌派》
坐在陈其钢右手边的老友顿时眼眶泛红:“我太感动了!”
很多看了此期节目的观众说,他气若游丝,神若洪钟。
● 陈其钢
这个被欧洲乐坛尊称为“中国当代音乐之王”的艺术家,患病多年,经过数次化疗后,仿佛已是一棵斑驳的老树,枝叶褪尽,却仍主干遒劲,气象萧疏,拥有一种内在的顽强生命力。
1、“恕我不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陈其钢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直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他作为开幕式的音乐总监,才逐渐走进大众视野,并以奥运会主题曲《我和你》的创作者身份而广受瞩目。
2007年的5月底,在北京东三环的京瑞酒店,张艺谋约陈其钢见面。8年前,他们曾合作过芭蕾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
● 2000年春,陈其钢与张艺谋讨论《大红灯笼高高挂》的音乐
但那天晚上的聊天并未有明确的主题,实质上,那是张艺谋欲力荐他参与奥运音乐创作的一次试探。
几天后,在与奥运开闭幕式部的领导见面后,“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我瞬间变成了2008年北京奥运开幕式的音乐总监。”
● 2007年10月,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工作部部长王宁代表奥组委与陈其钢在签约仪式上
介入到奥运开幕式筹备工作后,他才发现相当一部分流行歌手没有受过音乐教育,甚至扬名国际乐坛的外国歌手连简单的谱子也不认识,要一句一句教,这让陈其钢震惊异常。
不过,他并不会因此放松自己的标准:
“我只有一个信念:将事情做好,做到极致,其他的无须关照。所以进入团队之后,凡事只要我觉得不正确,无论对方是谁,都会据理力争。”
当时有不少作曲家、艺人、演奏家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到陈其钢,希望能在开幕式上大显身手。也有人通过领导和导演团队的关系向他递材料,期待能满足他们参与奥运的愿望。
但陈其钢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并与张艺谋商量采取无记名PK方式来选择更理想的音乐和作曲家。
● 张艺谋与陈其钢
由于“一意孤行”,陈其钢落下了“轴”的名声,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当时陈其钢将开幕式音乐创作、制作团队的主要人员聚集到自己所居住的小区,并制定了严格的时间表,每天上午9点到第二天凌晨3点,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甚至连大年三十都未曾休息。
奥运百年,终于到了中国要在国际舞台大放异彩的的时刻,作为奥运会的音乐总监,作为一个“细节控”,陈其钢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可以细腻,可以宏大,但不能浮躁。”
为了开幕式的四个小时音乐,他和主创团队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进行创作,譬如主题歌,先后做了不下几十次尝试,包括青年版、R&B版、京剧版、宏大版、简约版等。每天如绑在战车上的忙碌与焦灼让他经常夜不能寐:
“闹得我满手满脚都起了大水泡,头顶出了白癜风,两次发烧住进了医院。”
2008年7月20日,奥组委进行了第一次万人现场模拟入场彩排。主要负责人和领导审查结束后,有领导认为运动员入场的音乐不够雄壮,建议以雄浑激亢的交响乐来替换。
张和平主席将这个建议传达给了陈其钢,陈其钢的火气顿时上来了:
“我们动心思,领导动嘴皮,我们一辈子学音乐,领导不学,却要告诉你音乐怎样写。”
于是他当场表示:“我不接受!再说,两个小时的管弦乐,就算能写出来,也是平庸的大路货,恕我不能。”
尽管后来在张艺谋的力劝下,陈其钢采用铜管乐写了15秒的入场前奏,但仍坚持保留了作品的大部分原貌。
2008年8月8日,刘欢和莎拉·布莱曼在鸟巢唱响《我和你》,那一刻,他的音乐在静谧辽远的夜空久久回荡,如一只翩跹起舞的精灵,飞向世界的每个角落。
● 2008年8月9日《2008北京奥运会特刊》,图片来源:钱江晚报
奥运会结束后,他觉得不能再做第二次了,窦文涛一语切中缘由——“呕心沥血”。
对极致的追求让他眼里不揉沙子,对自己,对他人都是如此。
作家桑格格评价他的性格:“有人说陈老师像一个罗汉,有佛像,其实,他只是真,真到不可思议,不妥协,硬来,硬刚。他谈文化,毫不避讳,一针见血。但他的音乐又像化冰后的春水,一点一滴,柔到心里。”
于是,“至刚”与“至柔”成为他的一体两面,前者在性情中锻造他的宁折不弯,后者则在音乐里化为一江春水向东流。
每年在世界范围内,陈其钢的作品都会由全球顶级乐团、指挥和独奏家们频繁演出,是作品上演率极高的当代作曲家之一。
一个才华和个性皆卓然而立的人,总是能在溯源时找到一脉相承的缘起。
2、在时代的飓风里发起冲锋陈其钢的父亲陈叔亮是一个“多才擅艺的反叛者”,曾在上海刘海粟创办的美术专科学校深造过,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带着三个学生奔赴革命圣地延安。
在延安鲁艺教书期间,陈叔亮深入陕西、甘肃、宁夏交界处采风。毛泽东还曾为陈叔亮的速写专辑题名为《西行漫画》,并亲书一首诗赠予陈叔亮,这件事当时轰动了整个鲁艺,被盛传为佳话。
比起喜欢“单打独斗”的父亲,母亲肖远则是一个“乐善聚友”的音乐人。1947年的春天,母亲带领山东大学滨海公学支前服务团到前线,彼时的陈叔亮也从延安来到了滨海。
● 1947年,陈其钢的父母在山东解放区
“两个浙江人,一个从福建来,一个从延安来,在山东沿海邂逅。”
1951年,陈其钢出生。父亲骨子里的孤傲、母亲身上流淌的浪漫音符,灌注进陈其钢的血液里后,融汇成了一首亦剑亦箫、刚柔相济的交响乐。
五十年代末,尽管文艺发展已经逐渐陷入到政治的漩涡中,但一个艺术氛围浓厚的家庭,因为拥有一座丰富峻拔的精神圣殿,使得陈其钢的童年生活高蹈于其他的同龄人:他会在家里和母亲学京戏昆曲,和姐姐四手联弹钢琴,跟着父亲参观博物馆和古玩店……
在哥哥姐姐眼里,陈其钢是个“小霸王”,无拘无束,但“放任式”教育,没有将陈其钢变成骄横跋扈的人,在他看来,“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正派人,不会耍心眼,跟风,窝里斗,不会两面派说一套做一套,更不会把人分为三六九等”。这种来自上一辈的潜移默化,让他年少时虽斗狠好勇,仍能保持本性上的良知与底线。
● 1963年初夏,12岁的陈其钢(左二)与父母、姐姐在家中
1964年,陈其钢考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主修单簧管。
音乐附中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也将不同的风俗文化带到了这所校园里。“大家在不自觉中互相影响和吸收不同的文化营养”,而这种特殊的文化氛围也渐渐消解了陈其钢身上的野性。
● 1965年,陈其钢在北京家中吹奏单簧管,钢琴伴奏是姐姐陈滨滨
然而喧嚣荒唐的时代变故不期然袭来,打乱了很多人的人生节奏,也从此颠覆了无数人的命运。
陈其钢还记得教指挥的徐新老师,在私下里给学生们上和声集体课;一号楼三层小礼堂旁的仓库里,堆放着从“黑帮”家里抄来的唱片和乐谱;学校封闭的教室里,躺着《悲惨世界》《基督山恩仇记》等西方世界名著……
混乱的社会环境,使得很多人都茫然无措,却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陈其钢独立思考和学习的能力。
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将整个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师生,推向了保定地区的38军所属的军营。
在军营的三年,陈其钢受到了“天将降大任”般的考验——“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也因此让体能和意志都得到了极大的磨练,他也大胆迈出了创作的第一步,“编配了一首木管五重奏”。
● 1973年,陈其钢在军营里
“有生以来头一次听到自己写出来的声音,那种兴奋与激动难以忘怀。”
1973年,陈其钢和未婚妻黎耘被分配到了浙江省歌舞团。
在那里,陈其钢不仅每天要站着练习不少于6个小时的单簧管,还努力学习配器,作曲和指挥。
很多时候,陈其钢思考着“如何将伴奏编配得漂亮、通顺、平衡,让所有人发挥作用”。
● 陈其钢婚礼,左起:岳父黎英海、岳母淡如、黎耘、陈其钢、母亲肖远、父亲陈叔亮
在歌舞团乐队的五年时间里,随着艺术学养和能力的不断提升,陈其钢也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有了重新的定位,他最终放弃了成为指挥家的目标,转而向作曲家的高地发起了冲锋。
3、走出国门1977年的春风吹散了时代上空的阴霾,也重新将高考的大门向被耽误了的万千学子敞开。
报考中央音乐学院的时候,为了增加被录取的概率,陈其钢填报了单簧管和作曲两个专业。结果,他的单簧管考试成绩虽然名列前茅,却因无意中得罪了来上海招生的老师而被拒收,最终,陈其钢被作曲系录取。
在大名鼎鼎的“央院作曲系77级”(包括78级)中,谭盾、刘索拉、叶小钢、郭文景、瞿小松等当时都已小有成就,后来也都成为了中国音乐界的领军人物。而年龄较大的陈其钢,尚寂寂无名。
● 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77、78级合影,陈其钢三排左四
迈入大学的校门后,陈其钢师从著名作曲家罗忠镕。
罗忠镕曾因1947年创作出的处女作《山那边哟好地方》而名声鹊起;十年浩劫时,受到政治打击的罗先生创作出了交响合唱《沙家浜》,工作组起用罗先生的理由是:“他有一技之长,反正废物利用吧。”
恢复人身自由,重新走上课堂后,罗忠镕成为中国第一个将国外20世纪作曲技法翻译引进并落实到自己教学中的作曲家,也是第一个运用十二音技法尝试写作中国作品的中国作曲家。他整理出的一套五声调式的写作练习方法,更是为后来陈其钢赴法留学打好了坚实的基础。
● 1991年8月,陈其钢从法国回北京时看望罗老师,左二为罗忠镕,左三为陈其钢
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西方交响乐团也走进了中国的大门。
“那是一种我无法想象的声音,柔韧,华美,锋利,深沉……”或许是见识到了世界顶级的音乐演出,大三时,陈其钢萌生出了要去国外学习的念头。
“正巧,作为邓小平改革开放战略的重要组成部分,1981年政府决定通过全国统一考试选派出国研究生。”
陈其钢意识到,自己曾经有些天方夜谭的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从大三开始,陈其钢重拾英语。临近毕业前,他不但拿下了出国留学必备的英语,还提升了自己的专业能力。
他为管弦乐队创作的毕业作品《引子、固定低音与赋格》,一度引起不小的反响。此外,他在大二时创作的弦乐四重奏、单簧管独奏《晨歌》都得到了很好的反馈,至今仍被列入管弦系的教材,是必演曲目。
最终,32岁的陈其钢成为了学校通过全国研究生统一考试出国的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一个。
● 1984年9月,陈其钢在巴黎的宿舍里
幸运是努力的加持,后来也成为命运的“神来之笔”。
4、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奇迹发生在陈其钢到达法国波尔多的第二天。
因为当时食堂没有开门,陈其钢和同学一起上街吃饭。奇怪的是,没有一家商店开门。正在两人踌躇不已时,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老者停了下来。老人告诉他们,法国的商店周末都不开门。
经过交谈,陈其钢才得知,老人曾去过上海,是参加过二战的退役海员。
老海员虽然很穷,但对这位来自异邦的年轻人却给予了慷慨大方的帮助和无微不至的关照。而当陈其钢想向国际音乐巨擘梅西安拜师,却苦于无从联络时,老人说他的义子是梅西安太太的学生,要想找到梅西安不成问题。
● 陈其钢与梅西安
梅西安被普遍公认为二十世纪最具代表性的作曲家之一,也是对世界音乐作出最大贡献的人物之一。在陈其钢心中,那是一座仰之弥高的丰碑。
于是,在老海员的鼓励下,陈其钢鼓起勇气给梅西安写了一封信。
一个多月后,陈其钢收到了76岁高龄的梅西安的回信:
“读了你的信,我很感动,在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之前,我希望见到你,听听你的音乐,看看你的谱子,听你谈谈……”
两人见面的那天,梅西安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封写给法国大学事务管理中心的接收证明:“我决定接收陈其钢作为我的学生……”
于是,陈其钢幸运地成为了这位世界音乐大师的关门弟子。
● 1984年,陈其钢在梅西安家上了第一次课
当陈其钢从梅西安的家门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从他家去地铁的路是一个大下坡,我像疯了一样飞奔下去,身轻如燕!”
“遇到梅西安,让我有机会一下钻进了西方现代音乐的核心区。”
1986年,陈其钢的《易》在法国第二届国际单簧管节作曲比赛上荣膺头奖(法国文化部奖),这是中国音乐工作者第一次在这项比赛中获奖。
这则喜讯当时经中国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报后,传遍了大江南北。
在颁奖晚会上,法国独奏家和四重奏团首演了《易》,这是陈其钢到达法国后的第一次正式公开演出。
但几十年后,陈其钢直接向自己当年的获奖曲目“开炮”:
“《易》这首作品,今天我给它的评价并不高,觉得它有很多生涩浑浊的地方,之后的十几年我一直尽量阻止它的上演。”
窦文涛因此感叹,陈老师是一个对自己自省到苛刻的人。
也正是因为对音乐完美的追求,陈其钢不允许自己的作品里羼杂一点瑕疵。
“我不能允许自己做一件,自己达不到自己标准的事情。”
● 图片来源:《圆桌派》
即便后来成为了世界级的巨匠,他也仍执拗地忠实于自己内心的高标。他的《如戏人生》创作于2012年至2016年,原计划2017年10月首演,“但在排练时发现完全不是想象的效果,我坚持撤回、取消了演出计划。大剧院管弦乐团给了我最大限度的理解,其后完全重写。”
尽管因此导致的损失惨重,但在陈其钢看来“在艺术面前没什么可讨论的。艺术那是梦想,梦想是不可以打破的。”
● 图片来源:纪录片《隐者山河》
“就如同我写的小歌《我和你》,它并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而是我的梦想,尽管这个梦想是不可能实现的,甚至是幼稚的。”
《隐者山河》的导演郭旭锋如此评价陈其钢:
“他的言行特质和思想追求,仿佛是中国古代文人精神在这个时代的投影。”
5、“写音乐就是把生命放进去”“之前在国内的教育里面,大家都崇尚西洋文化,并没有留心我们身后丰厚的历史。但后来我意识到无论在国外生活学习多久,你的行为举止、思维就是根深蒂固的中国人,也认识到了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多么重要。”
● 图片来源:《圆桌派》
因此,他后来创作的诸多经典作品,尽管受到西方音乐理念与技法的影响,却仍深植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无论是《大红灯笼高高挂》,还是《蝶恋花》;无论是《水调歌头》,还是《江城子》;无论是《金陵十三钗》,还是《归来》, 即便是《道情》和《逝去的时光》等作品,也无不打上了中国传统音乐元素的烙印。
● 陈其钢首部合唱作品《江城子》
因此被人评论为“陈其钢的音乐,有摄人心魄的美丽与忧伤,世界上任何奖项都不能媲美他的音乐给予世界的东方之美的享受。”
但他同时也强调,“中国戏曲,中国特色......其实最重要的是中国性格。”“什么地方你可以找到自由,找到独立的可能性,那个地方就可能是你的灵魂家园。”
多年来,他将这一思想主张贯穿始终。
上个世纪末,为陈其钢带来巨大声誉的《逝去的时光》是用了两年时间完成的。这部作品于1998年在香榭丽舍剧院进行了首演。
● 1998年陈其钢作品《逝去的时光》首演
首演即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曲终,观众疯狂了,我被簇拥着数次上台谢幕。”法国音乐版权组织甚至在音乐会结束后,在剧院大厅为《逝去的时光》举办了隆重的鸡尾酒会。
● 演奏结束后作曲家陈其钢登场一同谢幕
但在第二天,陈其钢却收到了措辞极端的恶评:“有人认为我是梅西安的学生,就应该创作先锋音乐话语体系里的作品,旋律就是罪过,把《梅花三弄》旋律融进来,更是不对的。”
曾一度纷纷表示祝贺的朋友在那篇乐评持续发酵后,集体噤声。出版商甚至也有所动摇:“其钢,是不是应该适当调整一下自己的创作方向?”
他最终没有调整《逝去的时光》的任何一个音符。“最后我还是相信自己。现在回看那时,如果当时看别人都在做什么,也去跟风做什么,那就把自己毁掉了。”
不久,法国广播电台总裁办公室联系陈其钢,希望他为法国音乐新创的广播节目创作一首管弦乐作品。
于是,他将感慨万千的思绪注入旋律之中,以全方位的极致一抒胸中之块垒。
就这样,陈其钢在极度压抑之下完成了满怀希望的《五行》。
“我用了四个月时间写作《五行》,这是我所有作品中最呕心沥血之作”。
后来,《五行》和《逝去的时光》成为了陈其钢最为世界所知、最常被演奏,也最受欢迎的作品。
当时间渐渐过滤掉陈其钢心中的不平,回忆起当年的那些诋毁,陈其钢也多了一份释然:
“我是追求我的作品能和我合为一体。”
因为秉持这样的境界,陈其钢无法速产:他为张艺谋的电影《金陵十三钗》制作的音乐持续了三年之久;自然清纯的《山楂树之恋》风格虽简单,他也花了八个多月的时间去反复斟酌。
● 《金陵十三钗》配乐由陈其钢一手操办
梅西安曾在给陈其钢上第一节课时就和他说,“如果哪一天我听到一个音乐,不需要别人说,我就知道这是你的音乐,那你作为一个作曲家就很成功了。”
这些年来,陈其钢以其独一无二的艺术风格和造诣深厚的文化底蕴,赢得了全球音乐爱好者和专业人士的高度赞誉。他的作品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各地都有着广泛的拥趸。他的音乐作为中西合璧的典范,展现了中国当代作曲家在国际上的深远影响力。
窦文涛曾问他在写音乐的时候是怎样的状态,陈其钢气息微弱,却认真坚定地告诉对方:
“写音乐就是必须把生命放进去的状态。”
● 图片来源:《圆桌派》
因为对音乐的痴狂,陈其钢常年超负荷地向外输出,加上其他的诱因,让潜伏在体内的旧患终以凶猛的方式发作。
“2005年春节前,第一次口吐鲜血,倒下了。”
也就是在那一年,陈其钢获得了法国音乐版权组织颁发的最高终身音乐荣誉奖——“交响乐大奖” 。
尽管荣誉等身,但肺部疾病一直是陈其钢的心头大患。2012年,他通过手术切除了长期发炎坏死的两片肺叶,“我好像从青年直接跳跃到了老年。手术后从医院出来,完全走不动,我的体力像被突然耗尽了。”
● 陈其钢戴着口罩现身排练场,不时需要吸氧
那一年,生命不但向陈其钢亮起了红灯,还夺走了他的爱子陈雨黎。
6、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陈雨黎曾担任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录音总监和音乐制作,这位传承了父亲衣钵的才子,在很多人心目中,阳光纯善,前途无量。
● 2012年2月18日,陈其钢之子陈雨黎(中)、汤唯、常石磊在陈雨黎的工作室
“2012年9月4日,是我跟爱子陈雨黎诀别的日子。8月底,雨黎从北京出发去瑞士访友,不料在苏黎世的高速路上出了车祸,再也没有回来……”
● 陈其钢独子陈雨黎于2012年因车祸离世
从那天起,陈其钢就像一个无辜的孩子被扔到荒野,顿时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开爱子的视频,以及和儿子有关的文字,一切皆历历在目,但四顾空空如也。
2013年9月,陈其钢被法国政府授予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授勋仪式在法国驻华大使馆举行。以陈其钢一贯低调的性格,绝不会搞一些大的场面,但那次他破例请了许多嘉宾,他们几乎都是陈雨黎的朋友,他想利用这个机会表达对儿子的感谢、思念和歉疚。
● 2013年,法国大使林白(Sylvie Bermann),授予陈其钢法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
在授勋仪式上,陈其钢轻轻将手放在胸口上:
“陈雨黎走了,他未尽的音乐梦想将由我和他的朋友们以及众多热爱音乐的年轻人共同实现。”
陈其钢时常会想起一位朋友为儿子写过的一首小诗:
像多年前错过的一缕风
绕过异国的荒野
将一个未完的故事
尽付予心中的山川河流
……
吟咏这首小诗,浮现在他心底的是自己当年背井离乡,艰难求学和音乐创作历经百转千回的一幕幕,还有自己多年来在与病魔的搏斗中与死神争夺生的权利。而当他相继送走了双亲后,自己又在花甲之年成为一位失独老人......他享受这个世界带给他的无数荣耀,也承受着同等重量的生命之痛。
● 2012年12月,陈雨黎去世三个月,广州交响乐团演奏《逝去的时光》后陈其钢上台致谢
2015年,他离开了闹市,将自己“藏身”于浙江遂昌黄泥岭村的躬耕书院。
在躬耕书院这个世外桃源,陈其钢的生活简单清静,读书写作,看山望月……
● 陈其钢在躬耕书院
同时,他也创作出了很多经典作品。
有朋友去看他,他以为自己会不太舒服,一直担心接待不了,结果,朋友来了,聊得非常开心,而且精神比平日还好。
不久,在书院支教的陈琳老师(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前来拜访,希望陈其钢可以开办作曲学习班。
“躬耕书院——陈其钢音乐工作坊”很快问世,不收学费,不收食宿费,抹平师生间的等级界限,倾尽心力地培养一切有志于音乐的爱好者。
他给自己制定的目标很明确:“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出不同。让学员在收获知识的同时,启迪开拓未来的眼光和勇气。”
● 陈其钢与躬耕书院学员合影
曾经,他有感于当年一些同班同学的毕业作品,最终成为没有声音的哑巴作品,后来,他发起了《青年作曲家计划》,旨在奖掖扶持青年作曲家,尽可能为他们提供圆梦的机会,希望他们的光芒被更多人看见。
如今,这项计划已经在国家大剧院的支持和众人的共同努力下,切实推进了十几年。
2019年,陈其钢查出了癌症。
3年后,72岁的他抱病撰写了自传《悲喜同源》。在经历过难以愈合的创伤的人眼里,对抗痛苦的最好方式之一,也许就是写下它。
● 陈其钢自传《悲喜同源》
“我没有后代,作品是我留在世界上唯一的遗产了。这也是为什么,我对自己的要求会更加的严格。”
唐代的王勃曾在传世名篇《滕王阁序》中写道:“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类似于王羲之两千年前在兰亭盛筵后的感慨:“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最终悲喜同源。但速朽的,终将化为尘埃;不朽的,自会熠熠于历史的长河。
窦文涛评价陈其钢:“一位命运刻痕极深的斗士,一位认真生活、工作与思考的艺术家,如此奇遇,如此悲喜,如此坦直,如此让人念念不忘。”
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于这悲欣交集的人世间。文/荠麦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