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缘,千里相会。
老严是余姚人,被分配到南阳当县令,他是家庭事业两不误,带着儿子从浙江来到河南,打声招呼就办好了入学手续。
严子陵入学不久,班上又来了一位插班生,老师大概介绍了一下,指着严子陵身边的空位,说道:刘秀,你坐那去。
原来,你叫秀儿啊。
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刘秀没有搭理严子陵,这位县令公子撇了撇嘴,嘀咕道: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还哭丧个脸,家里死人了啊。
刘秀正在掏课本,听见了严子陵的嘀咕声,直接抄起书包砸在他脑袋上,严子陵还没哭,刘秀倒先哭得哇哇的。
同学们围过来起哄,老师将俩人拎出学堂,不敢批评严子陵,又不忍心处罚刘秀,告诫一番之后让他们回去上课。
课桌上的三八线,不知道是以前哪个小女孩划的,严子陵的目光越过界线,看见了刘秀的破烂课本,心里响起了老师的低声叮嘱。
年九岁而孤,养于叔父良。
刘秀父母双亡,兄妹几人刚刚被叔父收养,刘良家的条件本就不宽裕,刘秀放学还要帮忙干农活,干活的时间多了,写作业的时间就少了。
有天早上,刘秀趴在课桌上补作业,严子陵吹着口哨进来了,瞟见刘秀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却生不起幸灾乐祸的心思。
小孩心性,好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最终还是严子陵忍不住了,将自己的作业扔过三八线,嘀咕道:不想被罚站的话,你就赶紧抄吧。
作业按时交了,俩人目光相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们冰释前嫌了,老师却发飙了,质问道:我出错题了,这些高年级的题目,你俩是怎么做到一模一样的?
不说是吧,外面站着去。
严子陵和刘秀,两位年龄相仿的少年,站在砖墙木门的学堂外面,看着夕阳,听着铃声,首次达成了人生共识,小孩子的事情一定不能告诉大人哦。
放学了,俩人蹲在墙角聊得火热,看见老师过来立马站直了,老师语重心长地说道:书是给自己读的,以后别让你爸的秘书代劳了。
回家吃晚饭喽,俩人收拾完书包跑出校门,拐角的胡同口围了一堆人,同学们拦着他俩说道:别过去,有个叫刘縯的在收保护费。
刘秀低着头走了过去,严子陵思索片刻也跟了上去,他是担心自己的朋友,却见刘秀冲着大高个喊道:哥,你干啥呢!
我去,你家还有啥人啊?
我们,是汉高祖的九世孙。
吹牛吧,刘邦的孙子还用种地打劫?
我们,被边缘化了...
一颗种子冲破土壤,从幼苗长成了参天大树,继而被区分为主杆、枝条、花叶,三代之后,枝条变得比主杆还要沉重,晁错扛着斧锯奋力砍下,强力削藩却落个惨死的下场(见秦岭一白.晁错篇)。
主父偃聪明多了,他看懂了柔弱胜刚强,推恩令就像是自然嫁接,让枝条上生发出无数花叶,难以聚力就不能与主杆抗衡,稀释养分更能够开枝散叶,这是自然的智慧,也是道法的平衡。
汉景帝也好,汉武帝也罢,他们用不同方式达到了想要的效果,刘秀也好,刘备也罢,血脉伴随着岁月流转,必然会有一部分从主杆流向枝叶,只有当他们再创辉煌时,枝叶会变为主杆,主杆则沦为枝叶。
王朝如此,家族亦如此。
和刘秀比起来,严子陵是幸福的,祖上没有辉煌也就没有失落,当个县令公子更是吃喝无忧,和严子陵比起来,刘秀是有潜力的,大一统思想自带的血脉优势,天发杀机时具备移星易宿的资本。
这俩抄作业的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叫莫欺少年穷,他们靠着心性相投结成朋友,一个教一个娘希匹,一个教一个恁鳖孙,跨越千里的相遇和相识,仿佛是老天想搞一场友情和富贵的实验。
三年后,老严调回余姚了,严子陵跟着老爹回家了,他掀起马车上的布帘子,大喊着在路边割猪草的刘秀,两个少年痴呆呆地望着对方,这一别就是千山万水,车马萧萧卷起了泣涕横流。
离别,是为了更美好的相遇。
多年以后,严子陵来到长安求学,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散发着青年的飘逸,看到太学门口乌泱泱的学子,嘀咕道:这得排到啥时候去啊。
排队的地方就有人插队,严子陵被挤成了肉夹馍,一想起这就是太学生的素质,忍不住张嘴骂了句娘希匹,后面的人群也被挤急眼了,朗朗上口的方言喷涌而出,一句恁个鳖孙让严子陵呆住了。
说脏话是不对的,说好话是没用的,话没有好坏之分,不过是传递着内容和情绪,这句内容空洞、情绪饱满的脏话,严子陵听着比丝竹之音还悦耳。
他匆忙之间回过头,在人群中寻找那张久违的面孔,严子陵并不精通人脸识别,只是说话那人长得太亮眼了,四目相对仿佛让时间凝滞了。
身长七尺三寸,美须眉,大口,隆准,日角。
秀儿,是你吗?
子陵,是我啊!
他乡遇故知,连入学报名也不重要了,刘秀拉着严子陵的手,喊上另一个朋友去了酒馆,阔别多年的情谊在饭桌上流淌。
酒水,是一种放大器,能够让哀愁、欢乐、思念急剧放大,直至无比兴奋时化作涓涓流水,酝酿出了情绪又让人意兴阑珊。
严子陵长大了,醉心于桐庐的富春山水,刘秀长大了,这些年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刘縯也长大了,不事家人居业,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
交情深厚,交集甚少,酒桌上的气氛逐渐变淡了,刘秀拽着带来的朋友,向严子陵介绍道:这是王霸,咱们以后都是同学。
打住!你可别说以后就叫我小王吧。
王霸咧着嘴笑了,他被家里人安排到监狱上班,觉得没什么前途就辞职了,跑到京都太学深造,还经常自我调侃道:我爹给我起名王霸,你们倒着读就对了(见秦岭一白.王霸篇)。
一听说有人起名字,酒馆里的食客们激情参与,谁起名字比得过皇帝王莽?这家伙堪称空前绝后,从职位到地名改得连祖龙都得吐血。
胡言乱语,是酒水最大的副作用,刘秀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味了,他们离开酒馆走在大街上,凉爽的夜风让人清醒了不少。
一轮明月高悬头顶,三人搀扶脚步酿跄,刘秀回忆往昔的点点滴滴,感慨着时光流逝飞快,严子陵醉醺醺地说道:是啊,长安都变成常安了。
成长,是一种新陈代谢。
太学毕业了,同学们收拾行囊各奔东西,王霸听从父亲的安排回老家了,严子陵听从父亲的安排回老家了,刘秀的老家早已没有父亲了。
离别前夕,他们坐在小酒馆里喝酒,严子陵问刘秀有什么打算,刘秀笑着说我只能去创业了,王霸醉醺醺地说道:创业喊上我啊,我跟你干!
严子陵没有说话,把玩着酒杯若有所思,他搞不懂这玩意辛辣刺鼻,喝进肚子里翻江倒海,为什么有些时候老想着喝几杯呢?
酒水,是一种催化剂,能够让人想不敢想的,说不敢说的,做不敢做的,用癫狂宣泄着成长的残酷,哪怕清醒之后还得独自面对。
干了这杯酒,友谊天长地久...
三年后,刘秀跟着刘縯造反了,气得叔父刘良破口大骂:造反是要被灭族的,我把你们兄妹拉扯大,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刘縯不以为意,刘秀低头不语,刘良无奈之下拿出家里的存折,这种关系他不想反也得反,代价是失去了妻子和两个儿子。
刘秀的队伍走到颍川,王霸抛家舍业赶来追随,在他最狼狈的时刻不离不弃,刘秀拍着王霸的肩膀,感慨道: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努力!疾风知劲草。
为了拉拢选票,刘秀不得不迎娶郭圣通,他的发妻阴丽华出身豪门,没有埋怨这个穷小子变了心,而是在丈夫最需要力量的时候,主动提出将正位让给二房。
成熟,是在得到中不断失去。
天下大乱,战火纷飞,严子陵在富春江畔悠然自得,他听说了刘秀的抱头鼠窜,也听说了刘秀的势如破竹,仅仅只是听说了而已。
他的心境犹如富春江水,时不时地泛起一丝涟漪,严子陵希望朋友事业有成,却对朋友的功业毫无兴趣,或许还希望朋友淡忘自己。
情谊是种心灵宽慰,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有人想保留美好纯洁的回忆,有人要转化为现实生产力,掺杂过多就像被搅浑的江水,令人生厌。
严子陵不愿意搅浑了,留些美好纯洁的回忆就够了,创建东汉的刘秀却觉得不够,或许是身边的人太现实了,更加期待记忆中的纯洁美好。
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
子陵,你看看呐。
王霸封侯了,位列云台二十八将。
刘縯死了,儿子们个个都是王爷。
刘良也是王爷,走路像个大螃蟹。
你说你还搁这钓啥鱼呢?
钓鱼台上,当地官员劝严子陵去趟京城,还拿出大司徒写得邀请函,严子陵说京城就不去了,为了配合你们的工作,把我这封回信交上去吧。
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
候霸看完信就乐了,我好歹也是大汉的司徒,在你嘴里就成了区区足下,老侯把信拿给皇帝看,刘秀笑骂道:狂奴故态也。
严子陵不去,刘秀来了,等半天也不见严子陵起床,走进卧室,在他肚皮上锤了一拳,说道:唉,你个严子陵啊,就不能出来帮助我治理大汉吗?
严子陵没有理睬,过了会才坐起来,盯着刘秀的眼睛说道:昔唐尧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
四目相对,刘秀叹了口气,他走到屋外登上马车,掀起帘子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嘀咕道:子陵,我真的无法让你顺从吗?
数月之后,严子陵被迫进京了。
刘秀拉着他在宫里转悠,一起回忆少年时的趣事,每天大排夜宴山珍海味,只要问一句什么时候能走,立马就被觥筹交错淹没了。
一轮明月高悬头顶,将皇宫内外照得冷冷清清,两位年近半百的老朋友,站在气势恢宏的广场上,夜风徐徐,心有戚戚。
晚上,刘秀和严子陵同睡,当年在太学睡上下铺的兄弟,如今身份悬殊天差地别,刘秀展示着肱二头肌,还不忘询问严子陵:朕何如昔时?
陛下,你有啤酒肚了。
次日清晨,內侍们伺候皇帝起床,一进门就被吓得跑了出来,严子陵打着呼噜,脚还搭在刘秀的肚皮上,这简直就是目无尊卑嘛。
刘秀让严子陵当谏议大夫,说是不想上班就不用来了,工资奖金也照发不误,严子陵淡淡地说道:真拿我当朋友,就让我走吧。
严子陵走了,
回到富春江畔耕读垂钓,时不时地还帮人消灾解病,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了,看到了他所隐居的严子洞。
一白:有个当皇帝的同学,是什么感觉?子陵:没什么感觉。一白:你可真够淡定的。子陵:不是淡定,是平静。一白:你就没一点点羡慕吗?子陵:羡慕什么?一白:比如淮陵侯王霸。子陵:羡慕他戍边二十年吗?一白:那还有赵王刘良。子陵:羡慕他妻儿惨死吗?一白:你要这么说的话,就没法聊了。子陵:得失,是一种交换。一白:你是有得无失啊。子陵:因为我没有交换。一白:那你有什么?子陵:我有心灵宽慰,还有美好的回忆。一白:好,敬美好的回忆。子陵:用土蜂蜜水啊。年八十,终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