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编剧能够影响、甚至改变电影史的进程吗?
今年已经100岁的桥本忍给了我们肯定的答案(本文发表于2018年6月,一个月后桥本忍去世)。
1950年,由他编剧的影片《罗生门》上映,这让导演黑泽明成为了国际影坛声名鹊起的人物,并使全世界的观众见证了日本电影的辉煌瞬间。《罗生门》虽然不是他写的第一部剧本,但却是他第一部被拍出来的编剧首作。
对于一个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撰写了近80个剧本,并且和日本黄金时期的许多伟大导演(黑泽明、今井正、成濑巳喜男、冈本喜八、小林正树)有过合作的编剧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开始,最终这些剧本帮助这些电影巨匠拍出了一部部经典的电影。
和同代人一样,桥本忍成长于战争年代。离开日本国营铁路公司的工作后,他于1938年参军,但却患上了肺结核,在退伍军人疗养所里待了4年。二战期间,肺结核开始流行,死的主要是士兵和工厂里的工人,死亡人数达到了该病在日本历史上的第二次高峰,也许正是感染肺结核、免除兵役的经历,让桥本忍写下了那些富有批判力的关于战争和士兵生活的剧本。
桥本忍在医院里苦苦挣扎,对他来说,这里就像是一个监狱。 但一次与另一名残疾退伍军人的偶然聊天为他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对方正在看一本叫做《日本电影》的书,里面有一个剧本。
桥本忍觉得写剧本也没有那么难,以至于他相信自己也能做到。他冲动地问对方谁是日本最好的编剧。士兵答是伊丹万作。带着年轻时的骄傲心,桥本忍决心写出一些东西并寄给伊丹万作。
伊丹万作是默片时代后期和有声时代早期的一位受人尊敬的导演和编剧,他如今最有名的作品可能是他的剧本《无法松的一生》,该片于1943年由稻垣浩拍摄。1958年稻垣浩翻拍了这部影片,由三船敏郎主演。
桥本忍的初版剧本给伊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给他寄去了一份详细的评论和修改建议。他很快成为了桥本忍的导师,指导这位年轻人写作,直到1946年他被肺结核夺去生命。伤心之余,桥本忍决心听从伊丹最后的建议,尝试撰写文学改编的剧本,而不是一部原创作品。
当时还没有电影人改编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他是大正时期专写短篇小说的作家。桥本忍根据芥川1922年出版的小说《竹林中》编写了一个叫做《男人和女人》的剧本。原小说讲述了一个令人困惑的故事,即证人以极其矛盾的方式叙述了一个犯罪故事。改编后的剧本最后被送到了黑泽明的手上,当时他已经是日本大名鼎鼎的导演,但对海外观众来说还很陌生。
黑泽明当时正处于职业生涯的边缘阶段,在为大映、松竹,而不是东宝公司拍片。大映公司希望黑泽明在《静夜之决斗》(1949)之后再拍一部电影。黑泽明很欣赏桥本忍的剧本,希望能和他见面。唯一的问题是,《男人和女人》的剧本太短了,桥本忍只写了四十分钟的脚本。
两人互不相识,当桥本忍听说这位著名导演要见他时,他非常惊讶。他们对这次会面的说法不一,有点像芥川龙之介故事中的证人所讲的,版本不同的故事。他们在黑泽明的家里见面,桥本忍说他们只谈了几分钟,但据黑泽明说,他们聊了几个小时。
桥本忍回忆,自己告诉黑泽明,如果他加入芥川的另一个故事《罗生门》,剧本就可以修改成适当的长度,但黑泽明说,加入《罗生门》是他的主意。
我们所知道的是,他们一致同意桥本忍将《竹林中》和《罗生门》整合为一个剧本,这为影片提供了令人难忘的背景,即位于京都南门的被毁坏的罗生门,这是一个框架装置,将犯罪的目击者相互矛盾的陈述编织在一起。
黑泽明重新修改了桥本忍修改后的剧本,将片名缩短为《罗生门》,尽管大映不喜欢这部电影,但它还是在1951年威尼斯电影节上为日本赢得了第一个国际电影奖——金狮奖。桥本忍的剧本和黑泽明的电影将日本电影带入了一个风头正劲的浪潮中,这股浪潮持续了一代人,其影响比之前或之后的任何电影都要大。
黑泽明很快就把桥本忍纳入了自己的核心编剧创作圈。这位导演培养了一种强烈的合作式编剧方法,剧本由三位、有时是四位作家共同创作,他们以竞争的精神处理原素材。
这个小组的其他编剧包括小国英雄、菊岛隆三和久板荣二郎。每位编剧的构思都会经过其他成员的讨论,每个人都有权决定哪些想法是最好的,并在完成的剧本中使用。桥本忍对这种不寻常的工作方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方法论创作出了不少影史的经典之作。
桥本忍为《生之欲》(1952)和《七武士》(1954)撰写了剧本,并继续与黑泽明合作完成了另外五部影片——《活人的记录》(1955)、《蜘蛛巢城》(1957)、《战国英豪》(1958)、《恶汉甜梦》(1960)和《电车狂》(1970),这让桥本忍成为黑泽明最重要和最持久的合作者之一。
然而,他对日本电影的意义超出了黑泽明所占据的重要地位。作为以战争为标志的一代人的一部分,桥本忍对官方权威的伎俩和权力及其意识形态保持怀疑。他的剧本作品以多种方式显示了这种批判性。
《生之欲》对日本的官僚机构进行了不加修饰的抨击。《七武士》同时颂扬和痛斥了武士的传统。今井正的《正午的黑暗》(1956)展示了警察当局对无辜的人施以酷刑和逼供的现实。冈本喜八的《大菩萨岭》(1966)通过讲述一个虚无主义、精神变态的武士故事,巧妙地运用了剑戟片的遗产。
通过《我想成为贝壳》(1959、1961、2008),桥本忍多次(一次作为导演)讲述了一个被盟国诬陷负有战争罪的士兵被囚禁在东京都巢鸭的故事。虽然它以戏剧化的方式包装了受害者的遭遇,成为日本战争片的经典叙事之一,但它仍然强调了战争遗留下的疯狂和创伤。
也许能在剧本中指涉战争的创伤,这引了桥本忍,他将日本军队比作在战争中愈加严重的水肿。但是,这个项目的背景是一个充满争议的故事。它起源于加藤哲太郎写的一本小说,他是一个被定罪的战犯,曾是新泻市一个战俘营的指挥官。加藤曾因用刺刀处决一名美国战俘而被判处死刑,但最终判决给予了他减刑。他的小说可以被看作是为战犯开脱罪责的代表,把他们的罪责推给了战争。
桥本忍对这个故事的好奇心说明了日本文化中对战争的暧昧态度,以及导演在打破有助于催生战争的军事遗产时经历的巨大困难。例如,在他的电影中,黑泽明从未将武士文化和遗产与导致国家陷入深渊的20世纪军国主义联系起来。很少有导演能够这样做,并且问心无愧地工作,因为许多人在战争期间拍摄过宣传片。
即使像小林正树这样,坚定的反军国主义导演,也在几部电影中提出,被指控犯有战争罪的普通士兵往往是无辜的,就像加藤在其小说中暗示的那样。
日本战后的影片充斥着意识形态上的矛盾。虽然桥本忍似乎被战犯的虚构作品所吸引,但他一些最优秀的编剧作品在意识形态上更具颠覆性,他为小林正树写的两部电影《切腹》(1962)和《夺命剑》(1967)即为实证。小林正树根据桥本忍的剧本拍摄的作品野蛮地解构了国家的军事遗产,其方式远远超出了其他的同类影片。
令人惊讶的是,由于观众反复讨论《罗生门》中过去和现在交织的叙述方式,桥本忍总是声称自己不喜欢倒叙。然而,他在《切腹》中也运用了这一叙事手法。影片的主人公津云半四郎为了揭露一个武士家族的腐败和不人道所做的努力在倒叙中被传达出来,但这些都被故事中武士世家家族史所记录的历史谎言所否定。
家族史中对津云和他的命运的描述,残酷地压制了他以个人的名义试图完成的真相。这种对位结构使影片对有关过去的谎言是如何成为当今的神话和意识形态,进行了异常敏锐和清晰的分析。
桥本忍以《罗生门》的闪回结构,让自己成为了一名响当当的编剧,并在《切腹》中超越了这种设计。尽管剧本为电影提供了框架,而反过来说,一部完整的电影又必然会超越剧本,但正如伊丹万作和黑泽明所熟知的那样,要拍好电影,必须有一个好的剧本。
桥本忍富有激情的写作帮助日本电影在战后20年里焕发出了无穷的魅力。他认为,一个好的剧本是自洽的,就像一本精彩的乐谱,他在写作时感觉就像在创作一部交响乐。
尽管他认为,在黑泽明编剧小组的创作经历抑制了他发出强有力的、独特的声音,并为此感到沮丧,但他创作出的那些永恒而经典的作品,永远是我们评判他的文学才华和持久贡献的最好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