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二)原创:山居
我拐弯到了祖屋石墙的另一面,奶奶正在打结一篮已经捡好的枯草和枯树枝。奶奶看见我:“幺儿,你是要来挑枯草的吗?”,我没回答,折几根枯树枝塞进篮筐里,奶奶又继续指着一条由石块铺设出的界限,“这条线过去就是秋卓她们家的了,这里有一条石头作为界限。”。我记得秋卓,她是奶奶几十年的姐妹,我总是尊称她秋卓婶婆。紧接着奶奶又指了指祖屋的墙基,“你看我们墙这里的这些石头都被她们给搬走了,你看你看,就在这里,这些都是我们的石头,可是她们给搬到了这里,放在她们的地盘。”我已不愿再听老人家的唠叨,奶奶总是在唠叨与抱怨,一会儿是种的菜被邻居圈里飞出来的鸡啄了,一会儿是牛滕被偷了。我只是四下打量着这个我只在小时候来过的地方。十几年未见,这地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衰败,土墙本就颓圮,如今更是几乎倒了一地,黄泥块和瓦砾层层叠叠,相互夹杂,上面铺了一层厚厚的枯枝废叶。在我爬上一个由墙体坍塌了一半堆积起来的小瓦丘的同时,我听见土墙另一面传来的巨大的翅膀扑打水面的声音。我扶着土墙,探出半个身子与一整个脑袋,一群被饲养在水塘里的鸭子,黑的,白的,黑白的。它们用身体的弧度在水面之上、身体之后刻下一条条灵动的流纹,这流纹极美,可惜稍纵即逝,或许美的事物总是如此。它们继续先前游着。水的波纹被它们的胸脯推动,向岸涌去,直至到达水塘的另一端,在那里结束一个波纹的一生。待我回过神来,奶奶已经在跨过了那一条界限,在秋卓婶婆的地盘捡了半篮枯草和枯树枝了。“她也在我们的地盘捡过枯草,她还拿过我们的牛藤,我割好了的牛藤就绑着放在祖屋那里,她经常偷偷拿走我辛辛苦苦割的牛藤。”奶奶一边从地上拿起一根粗壮的枯柴,一边扯着缠在柴上的绿藤,扯了一会儿只剩下几根绿藤时,奶奶却置气似的将枯柴扔了回去,“不要了”。我走了过去将仅剩的几条幼嫩的绿藤扯开,把那根枯柴递给奶奶,奶奶看了一眼,“都说了不要了。”,顿了一会儿,却顺势将枯柴一握,扔靠在旁边的白桦树干上,“拿来做拐好了。”。当我站在这个地方听着奶奶的抱怨时,我才似乎开始明白奶奶的唠叨与抱怨了。她唠叨与抱怨的或许不是这几根枯草牛藤的损失,她唠叨与抱怨的是这伴随了她一辈子的鸡毛蒜皮的计较。我知道奶奶年轻时在农村里算是少数话少讲道理而识大体的女人了,也许是吃了太多讲道理的苦头,受了太多人情薄凉的罪,耳濡目染下,奶奶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里,被时间改造成了和众妇人无异的模样。唠叨成性,斤斤计较,不讲道理。厚厚的枯草层上四处散落着圆螺虫的空壳,我顺手拾起一个。“这个是当年你父亲带回来的,在家里养着,能吃的,它吃草吃菜。后来没养了你父亲就把它放生了。你小姨说了,这个叫美国螺。”说着,奶奶用手擤了一把鼻涕,往地上甩,然后手开始在旁边的树干上抹,想将手上的鼻涕抹掉。我甚至能看见混浊的鼻涕在空气里散开的样子。我握着圆蜗虫的壳向林子别的地方走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物,可枯树的尸体躺在地上,枝枝蔓蔓的枯树枝像僵尸的手一样在空气里阻拦着生人的行动。在艰难地折断一根又一根的枯枝之后,终于发现了一种小时候常拿来玩扮家家煮菜的一种长相神似黄姜的绿色植物。忙不迭赶紧询问奶奶:“奶奶,这叫什么?”“这是野川七,吃了能长高哩。”“这就是吃了能长高的川七?”“对,拿来怎么吃都可以,可以煮汤。”于是我手里又多了几小块川七的块茎。四下转悠,再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宝贝了,我只能四处踩踏,听枯叶在脚底下被碾压成碎片的咔擦声来慰解我的无聊,却无意在一个角落里看见几个横七竖八倒着的陶缸。或许几千年之后这几个陶缸也可以像猿人遗址里挖出来的陶罐一样成为文物吧,我想。奶奶用扁担挑起篮筐,招呼着我:“幺儿,走吧。”。我紧随其后。再一次经过祖屋门口时,福旺被脚步声惊动。我站在离福旺10米远的地方,我站在那里,看着福旺,福旺歪着头,也站在那里看着我。谁的身体都没有挪动,世界仿佛静止,除了围绕着祖屋门口白桦树干飞来飞的蚊子,除了头顶上叽叽喳喳的各种鸟叫,还除了福旺轻轻摇动的尾巴。我们盯着彼此,却谁都不知道谁在想着什么。我移步,福旺跳起来将两条前腿搭在矮围墙上站起来远望着我,眼里似乎还残存着刚刚的光芒。我看到祖屋院子角落里微微隆起的土丘,那里埋着以前幺儿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小狗,我不记得小狗是怎么去世的了,可能是生病,但我记得它在幺儿家里只生活了不到一个月。我记得小狗去世那一天,幺儿哭得死去活来,用抹满眼泪的手抓着爸爸衣角让爸爸好生埋葬了这小狗。于是有了这座小土丘,可是好些年过去了,土丘几乎变成了平地。我记得土丘建成的那天下午幺儿跑到这土丘前哭着说以后要每个礼拜都来见一见小狗,这样小狗便不会寂寞。可是往后幺儿只来了几次,便也慢慢地忘却了这小狗,乃至曾经的承诺。幺儿啊幺儿,养过的狗何其多,怎么可能一个个的全记住呢。待我出完神,再一看,矮墙上已不见福旺的踪影。再次经过时,云妮家的狗一如既往地朝我狂吠。这狗已经很老了,可声音依旧嘹亮。或许,它也没几年活头了,可是,它这样一辈子没心没肺的活法到底是好还是坏呢?奶奶一个人担着那两篮筐满满的枯草枯枝已经走远了。我突然想起五岁的幺儿经常跟着奶奶上山捡柴火,幺儿怕奶奶累,总是硬要自己一个人挑两篮筐的柴草,可这哪里挑得动,最后总是奶奶拗不过幺儿,才欣慰却又好笑地抓两根枯柴给幺儿抱着。我也突然想起福旺眼里的光,哦,原来那是眼泪。我是幺儿吗?也许我是吧。我真的是幺儿吗?不,我一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