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84年7月15日。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是食品厂的联欢会。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月亮刚刚升起来，外面还挺热的。

我站在食品厂的大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票根，就是那种红色的，上面印着「职工联欢晚会」几个字。说实话，要不是表姐秀芬托人给我送了这张票，我才不会来这种场合呢。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太会热闹，整天就知道低着头算账。供销社的同事都说我是个闷葫芦，可我觉得挺好。「小军，你站这儿干啥呢？」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头，就看见表姐正笑着朝我走过来。表姐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还烫了点小卷，看起来特别精神。「姐，我这不是等你呢嘛。」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傻小子，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死脑筋，让你进去坐着等不就得了。」表姐说着就拉着我往里走，我就跟着她进了礼堂。里面人可真不少，都是食品厂的工人，叽叽喳喳的可热闹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位置坐下，就看见张大海朝这边走过来。张大海是机修班的班长，人长得挺精神，就是不知道为啥，我总觉得他看表姐的眼神怪怪的。「秀芬，一会儿我要上台唱歌，你可得给我鼓掌啊。」说完他还冲表姐眨了眨眼睛，我看着就有点来气。表姐倒是笑了笑说：「张班长，你可得唱好点，要不然我可要喝倒彩了。」晚会还挺热闹的，有唱歌的，跳舞的，还有说相声的。我就坐在那儿，时不时偷瞄表姐两眼。看她笑得开心，我心里也跟着高兴。等到晚会结束，都快十点了。「姐，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我站起来说。表姐想了想就答应了：「也行，反正顺路。」我们往外走的时候，又碰见了张大海。「秀芬，要不要我送你？我骑车来的。」表姐摆摆手：「不用了，我跟小军走着就行。」我心里偷着乐，跟表姐一起往家走。七月的夜晚，虽然没有那么热了，但还是有点闷。

那天晚上的事情，就跟梦一样。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表姐说的那句话。你说我俩是不是没可能？这话听着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想着想着，我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表姐比我大两岁，已经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因为我爸妈都在外地工作，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住在老家。表姐家就在我家隔壁，我们从小就一起玩。记得有一年夏天，我不小心掉进了村后面的水塘里。是表姐发现了，赶紧喊人来救我。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表姐就坐在我床边，一直给我擦汗。「小军，你可千万别吓我。」她那时候说这话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里暖暖的。后来我上初中的时候，表姐已经去县城读高中了。每次放假回来，她都会给我带一些好吃的。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是饼干，反正我那时候特别期待她回来。「等你也考上县高中，咱们就又能天天见面了。」表姐总是这么跟我说。可惜我成绩不太好，最后只考上了县城职校。不过表姐一点都没嫌弃我，还经常来学校看我。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表姐毕业分到了食品厂，我也在供销社找了个会计的工作。日子过得挺平淡的，要不是那天晚上的事，可能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刚到办公室，就看见新来的售货员王芳正在整理货架。「小军，你这是没睡好啊？」王芳笑着问我。我摆摆手说：「没事，就是做梦了。」王芳是去年才来供销社的，人挺热情的，就是有时候爱打听别人的事。「对了，听说你昨天去看食品厂的联欢会了？」我心里一惊，这消息传得可真快。「嗯，我表姐在那边上班，给了我张票。」「表姐？就是那个秀芬姐啊？」我点点头，不知道她怎么连这个都知道。「那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厂里好多人都在传。」王芳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好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传什么？」我有点好奇。「没什么，就是些闲话。」她赶紧转移了话题。这下我更觉得奇怪了。上午干活的时候，我老是走神。李师傅过来查账，还说我今天不在状态。「小军啊，你这是怎么了？」李师傅是个老实人，在供销社干了快三十年了。「李师傅，我就是有点事想不明白。」「年轻人嘛，想不明白的事多着呢。」他说着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不会抽。」「那就继续保持，这玩意确实不是啥好东西。」李师傅笑呵呵地说。到了中午，我去食堂打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张大海骑着自行车停在食品厂门口。他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好像是照片。我正想过去看看，就听见后面有人叫我。「小军！等等我！」回头一看，是王芳。「你吃饭啊？」我问了句废话。「是啊，一起呗。」我们刚走进食堂，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吵架。往窗外一看，好像是张大海跟谁起了争执。「这马强又来找事了。」王芳小声说。「马强是谁？」「就是运输公司的司机，听说一直在追求秀芬姐。」我心里突然就不舒服起来。「那张大海呢？」「张大海啊，他跟秀芬姐好像。」王芳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时候外面的争吵声更大了。我放下饭碗就往外跑。等我到的时候，张大海和马强已经被人拉开了。那张照片掉在地上，被风吹得直打转。我弯腰把照片捡起来，看清楚的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那是一张老照片，已经有点发黄了。照片上是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女孩子扎着两条小辫，正冲着镜头笑。男孩子低着头，好像有点害羞。我记得这张照片，因为照片里的男孩子就是我。而那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子，是表姐。

那张照片的事让我心里一直不踏实。我就纳闷了，张大海怎么会有我和表姐小时候的照片？这事儿我琢磨了好几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小军，发什么呆呢？」抬头一看，是王芳端着个茶杯站在我办公桌前。「没什么，就是在算账。」我低下头，继续翻着账本。「哦对了，你知道不知道，马强今天又去食品厂了。」我手里的笔顿时就停住了。「他去干什么？」「听说是给秀芬姐送东西去了，好像是条项链。」我心里突然就烦躁起来。这马强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怎么对这些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忍不住问。王芳笑了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表妹也在食品厂上班呢。」我「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可这心里头就跟堵了块石头似的，怎么都不得劲。中午的时候，我琢磨着去食品厂找表姐。刚到厂门口，就看见马强的破吉普车停在那儿。我站在街对面，看着那辆车发愣。没过一会儿，就看见表姐从厂里出来了。马强赶紧下车，拿着个红色的小盒子就往表姐跟前凑。「秀芬，你就收下吧，这可是我特意托人从省城带回来的。」表姐往后退了一步：「马强，你这样我很为难。」「有什么为难的，我又不是什么坏人。」马强说着就要去拉表姐的手。我这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刚要过去。突然看见张大海从厂门口冲了出来。「马强，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张大海一把推开马强。两个人就在厂门口对上了。表姐赶紧拦在中间：「你们别这样。」我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幕，心里特别难受。这时候，刘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哎呦，这是干啥呢？大白天的，多不好看。」刘婶是表姐家的邻居，最爱管闲事。「没事刘婶，他们就是开玩笑呢。」表姐赶紧打圆场。马强和张大海这才悻悻地散了。我看着表姐转身往厂里走，背影看起来特别疲惫。晚上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王芳。「小军，你等等。」她小跑着追上来。「怎么了？」「我。我有话想跟你说。」王芳的脸有点红，看起来挺紧张的。「你说。」「我。我觉得你人特别好。」我愣了一下，没明白她什么意思。「你每天都这么认真工作，对人也和气。」王芳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下子就慌了。「王芳，你听我说。」「不用说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她说完就跑开了。我站在原地，感觉更乱了。回到家，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这些事。突然想起小时候，表姐送我的那个布娃娃还在柜子里。我爬起来，从柜子最下面翻出那个已经有点破旧的布娃娃。这是表姐上初中的时候，特意学着给我做的。说是让我孤单的时候抱着玩。布娃娃的肚子上还绣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小军，要开心。」我看着这几个字，眼睛突然有点酸。这时候，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我透过窗户往外看，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门口。「谁啊？」「小军，是我。」是表姐的声音。我赶紧出去开门。表姐站在月光下，手里拿着个破旧的本子。「姐，这么晚了，你咋来了？」「小军，这个给你。」她把本子塞到我手里。「这是什么？」「我的日记，你看完就知道了。」表姐说完转身就走，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我拿着日记本回到屋里，手都有点抖。打开第一页，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今天是小军七岁的生日，我偷偷地。」

我拿着表姐的日记，一整晚都没睡着。翻开泛黄的纸页，一行行字迹都那么熟悉。「今天是小军七岁的生日，我偷偷地藏了一块月饼给他。」「看着小军在水塘边玩，我总是害怕他会掉下去。」「小军发烧的时候，我特别害怕，生怕他有什么事。」一页页往下看，我的眼睛越来越湿润。表姐把这些年的事都记下来了。连我自己都忘了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的。看到最后几页的时候，我的手开始发抖。「今天妈跟我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是张大海的哥哥，在县医院工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好乱。」合上日记本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突然明白了张大海为什么会有那张老照片。八成是他哥哥从他们家翻出来的。这时候，院子里的狗又叫了起来。「小军，起来了没有？」是刘婶的声音。我赶紧把日记本藏好，出去开门。「刘婶，这么早有事？」刘婶一脸着急的样子。「可不是嘛，你表姐昨天晚上跟她妈大吵了一架。」我心里顿时就紧张起来。「怎么回事？」「还不是相亲的事，张家那小子今天要来看看你表姐。」「她妈非要她见，你表姐就是不愿意。」我站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快去劝劝她吧，这孩子从小就听你的话。」刘婶说完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那发愣。去供销社的路上，我遇到了王芳。她看见我就低下头，脸红红的。「王芳，那个。」「小军，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她抬起头，勉强笑了笑。「你心里有人了，我看得出来。」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上午的时候，张大海来找我了。「小军，能不能聊聊？」我点点头，跟他去了后院。「那张照片的事，对不起。」张大海掏出烟来，递给我一根。我还是摇摇头。「我哥想娶秀芬，你知道吗？」我「嗯」了一声。「可是。」张大海叹了口气。「我知道秀芬心里有人。」我抬起头看着他。「你是她表弟，应该比我更清楚。」说完，他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后院发呆。中午的时候，我去了表姐家。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在吵架。「你看看人家张医生，工作好，人也稳重。」是表姐妈的声音。「我不喜欢，我有喜欢的人了！」是表姐在喊。「你喜欢谁？那个运输队的司机？」「还是那个整天修机器的？」「你要气死我是不是？」我正要敲门，就看见表姐跑了出来。她撞到我身上，愣了一下。然后就扑在我怀里哭起来。「小军，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我看见李师傅从街对面走过。他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走开了。我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年轻人想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晚上回到家，我又翻开了表姐的日记。最后一页上写着：「小军，如果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的手突然抖得厉害。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知道，是表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