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五点,天光未醒,老街口的茶摊已支起竹棚。铁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老板老周坐在藤椅上,膝头摊着本翻烂的《陶庵梦忆》,茶汤在粗瓷碗里晃出圈圈涟漪。这场景二十年如一日,连檐角垂下的蛛网都记得他泡茶时搅动汤勺的弧度。
茶客们陆续来了。卖豆腐的王婶挎着竹篮,篮底垫着新摘的荷叶;剃头匠老张叼着半截旱烟杆,围裙口袋里总揣着几颗话梅;穿长衫的陈先生照例带着学生来听他讲《论语》,却总被老周一句“先喝口茶”逗得笑出声。
有天来了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西装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盯着老周的粗碗皱眉:“如今都用骨瓷了,您这老古董?”老周不恼,往碗里又添了勺白糖:“甜头都在汤里,碗粗细有啥相干?”年轻人还想争,忽见檐下蛛网被晨风一吹,晃得那西装上金表链也跟着颤,倒先笑出了眼泪。
老周的茶摊后头,墙根处长着丛野薄荷。根须扎在砖缝里,倒春寒时冻蔫了,开春又蹿得比砖墙还高。街坊们常掐几片泡茶,说这薄荷香能醒酒。老周却总摇头:“这草根扎得牢,雨打不蔫,风欺不倒,比你们城里人讲究的兰花有骨气。”
暮春某日,暴雨冲垮了半截竹棚。老周也不着急,蹲在瓦砾堆里掏出旱烟袋:“棚子烂了,倒能瞧见月亮。”果然雨过天青,碎瓦片上趴着只断翅的蝉,他竟用茶渣和井水给虫儿润了嘴。邻人笑他痴,他指指墙头薄荷:“您闻闻,雨后这味道,比从前香三分。”
后来老周走了,茶摊改成了石桌石凳。那丛薄荷却越发茂盛,根须悄悄爬过三块青砖,在墙角织成片绿云。夏日午后,总有孩童举着玻璃瓶来捉会唱歌的蝉,却总被薄荷的清香绊住脚步。他们不知道,老周生前常对孙儿说:“活到老,要像这草——土里生,土里长,风来雨去,叶尖儿永远朝着太阳。”
如今茶摊石桌上,还留着道茶渍斑驳的刻痕,像个月牙。偶尔有风掠过墙头,薄荷沙沙作响,恍惚又见老周端着粗瓷碗,笑吟吟地往云里递了半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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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汪曾祺曾说:“活人要在地上活,活出个活人样。”他笔下的人物从不高谈阔论,却在烟火气里藏着通透:卖庆云观桃干的王二、划龙船的春姑娘、腌鸭蛋的老妪……皆是如此。本文借老茶摊与野薄荷,写市井寻常物事中的“不争”,暗合汪氏“淡而有味”的美学——不雕琢,不刻意,却在粗陶碗底、砖缝草根间,照见天地之大,人心之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