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膝盖无意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什。
眼前男子闷哼一声,将头埋在了我的颈间。
「绾绾,你是不是想让为夫断子绝孙?」
我呆愣了片刻,而后霎时满面羞赧,「你,你没事罢?」
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你问我,我怎么知道,需得一试才行。」
1、
我叫白绾绾,是桃源村艳名远播的寡妇。
只要我一出门,无论是打水、劈柴、还是簸豆子舂米,身后都三三两两的围着几个看傻眼的男人。
不过他们只敢悄悄觊觎我的美色,却无一人敢造次。
因为,与我过从甚密的男子,皆诡异惨死。
一个是我失足淹死的夫君,另一个则是调戏我不成、反倒活活被人砍断了半根脖子的杀猪匠。
死法各不相同,却也算殊途同归,皆暴毙于我的小院里。
我把他们两个都埋在了房后的一颗桃树下。
每年清明过去一齐烧些纸钱,倒也省却了不少功夫。
那棵桃树生得极好。
结出来的花瓣和桃子都血殷殷的,愈发衬得相邻的桃树寡淡无生气。
村里的女人们都道我是妖孽祸胎,偏偏还垂涎那棵树结的果实,便常常唆使自家孩童过来偷桃。
我叹了口气,劝他们不要吃,可惜没人听我的。
结果吃下桃子的人皆变得愚痴呆傻,更有甚者犯了疯病。
从此,我便更坐实了这妖孽的罪名。
2、
一日夜里,曾有一个路过的道长同我讨水喝。
孰料他不经意透过木窗瞧了眼那桃树后神色大变,扔给我一张符纸后便匆匆离去了。
他前脚才走,那符纸就自燃起来。
火焰跳跃着妖异的淡蓝色,不过片刻,化作飞灰消弭。
桃树倏忽破开一道玄光,有人缓步而来,惊落满地飞花。
他将头埋在我颈项里,餍足地叹了口气。
开口,似琅琅弦音。
「绾绾,你难道想伙同那道人对付我不成?」
我被他口中如兰吐气吹得眼睫震颤。
不是情动,而是恐惧。
因为我的夫君和杀猪匠,皆是被他用诡术害死的。
眼前这张容貌绮丽的脸,不过是他用幻术织做的人皮面具而已。
其真身,其实是一个银面獠牙、有着血盆巨口的九头鬼乌。
而我,则是他跟我爹交易的物品罢了。
3、
十六年前,中元节子时,我娘不幸难产。
大滩大滩的鲜血濡湿了半床被褥,人就剩一口气吊着。
可我爹沉迷赌钱,正于赌坊输红了眼。
眼看就要倾家荡产被人剁手抵债,外头突然电闪雷鸣,有一团淬着蓝色火焰的九头鬼乌随即破空而出。
整个桃源村登时遮云蔽月,乌云翻腾。
我爹实在走投无路,便连滚带爬一头跪倒下去。
「鬼乌大老爷,烦请略施援手,赐吾黄金万两。
若您肯显灵,贱民愿付出任何代价!」
那鬼乌敛翼停驻,开口若雷霆击月。
「便用你三十年阳寿来换罢!」
我爹傻了眼,连连摆手。
「不可啊不可!若是如此,贱民便是得了万两黄金,也活不了几年啊!
要不……就用我娘子的阳寿来换,如何?」
鬼乌立于虚空之上,朝我家院落探了一眼后却不耐烦了,九只头颅同时朝我爹喷射炽烈火焰。
「少来蒙骗我,你娘子气数将尽,焉有寿命抵债!」
我爹慌忙滚至一旁,被嚇得涕泪横流。
「鬼乌大老爷莫怪,贱民……贱民还有一快出世的孩儿。
这孩子若为麟儿,长大后便送给您做三十年奴隶;
若为女儿,便叫她及笄后嫁与你为妻!如何?」
没成想,鬼乌竟同意了这笔交易。
遂降了万两黄金给我爹,而后长啸着隐没在滚滚乌云里。
娘生下我和弟弟后便撒手人寰了。
人人都贺我爹得了双生子和万贯家财,但他却高兴不起来。
他委实没想到我娘怀的是龙凤胎。
如此,一儿一女生下来皆是要拱手送给魔头的。
我嫁给鬼乌,他倒是不心疼。
他只是舍不下弟弟为魔头奴役而已。
所幸在我及笄前的十五年里,生活宁静顺遂。
仿佛家里每次有灾祸降临之时,都能逢凶化吉。
尤其是我,有一次贪玩跑到悬崖边,明明险些跌落深渊,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了回去。
另外一次,则是在我夜半高热惊厥、爹爹弟弟却酣睡时,有人悄悄在黑暗中给我喂了药,大约是怕我嘴里苦,临走时还往我枕下塞了一颗桃花糖。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
大到被救性命,小到我因自己的小胖狗掉进池塘里嚎啕大哭不止,身后便仿佛会有人叹息一声,而后帮我把小胖狗捞起。
我抱着小胖狗破涕为笑,想着这大约便是守护神在默默保佑我罢。
可是每当我把这些事说与爹听,他便会阴沉着脸将我喝斥一番。
「小小年纪尽会胡诌,有那发梦的功夫还不如去给你弟弟炖一碗桃花羹!」
其实我心里十分不解,为何家里明明有仆妇,爹还要差使我做这些。
可那时的我不过八九岁,面对震怒的父亲一声都不敢吭。
手足无措,委屈至极。
就这样,我在爹的喝斥和守护神的庇佑中,被年月匆匆拔高。
转眼,已是及笄之年。
也正是我跟弟弟十五岁这年,爹花重金请来了一位唤作胤真的得道高人,在我与鬼乌成亲用的喜房里布下了锁妖阵。
那时的我,对即将会发生的事还懵然不知,正昏睡着便被绑进了喜房。
那胤真大师,在布阵前曾于心不忍地问了我爹一嘴。
「白老爷,那九头鬼乌妖力极强,若以令爱做诱饵,恐会累及其性命啊!
你当真要这么做?」
我爹瞥了我一眼,无奈地摆手。
「要想保住我儿,便只能委屈绾绾了。
总好过一双儿女,皆奉与那妖怪!」
说完这句话,他便收拾了金银细软,连夜带着弟弟逃跑了。
没有人知道,前一天还沉浸在及笄之喜的少女,是如何被绑得严严实实,绝望地看着龙凤红烛一寸寸燃尽,被黑暗渐渐侵蚀全身的。
亥时正刻,外头突然狂风大作。
无数桃花瓣携卷着丝丝寒意推开了所有窗牖。
木门「咯吱」一声,开了。
万里月光一路铺陈,高约三丈的鬼乌踏月而来。
他的九颗头颅笼着森森鬼火,开裂到耳后的血盆大口均生着细密尖锐的黑色牙齿。
我清楚地听见他落地时,庭前的青石砖碎裂的声音。
他一开口,九道声音便诡异地重合在一起。
「夫人,我来了。」
我的嘴被绢布塞满,只能呜呜咽咽地含混出声,绝望无比。
孰料鬼乌前脚才踏进房门,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进了一个金色漩涡里。
他痛苦地哀嚎着掀翻屋顶,八道玄光便自一颗桃树疾射而来,竟齐齐削掉了其八个脑袋。
一时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鬼乌凄厉的咆哮声遍彻村野。
「白氏老儿,卑鄙无耻,竟敢背守诺言算计我!」
他眼目几欲眦裂,张开深渊巨口便朝我扑来。
谁知竟触发我身前的两道符咒,化作两道腰般粗的紫色闪电直直他劈去。
鬼乌就此受了重创,被封印进桃树里。
而我则成为催动两道符咒的锁引,永生永世被困在了桃源村里。
我曾无数次挣扎着走向村口,但每每站在桃源村与外头的交界处时便会心跳衰竭,甚至七窍流血。
后来我索性妥协了。
因为我清楚地认识到,恐怕只踏出村落一步,自己便会立时暴毙。
罢了,一切听天由命。
4、
鬼乌被封印的第一年,生活如水般宁静。
而我也放下过往,同村里唯一的书生陆衍互生了情谊。
他学识广博,却没有酸腐气。
知道我爹不肯让我读书,他便教我识字,让我明理。
他的双手能端的起诗书,也可扛着锄头下地。
他既能板起面孔训斥嚼我舌根的村妇,也能用清癯的臂膀一拳挥退想狎亵我的流氓地痞。
哪怕因此受了伤,也打落牙齿活血吞。
他会默默擦干血迹,而后绽出一张笑脸来同我说,「绾绾,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除非他们在我陆衍身上踏过去。」
我心疼得紧,每每都忍着眼泪,边帮他擦拭伤口边轻轻叱他。
「傻瓜。」
他也不恼,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便又扛起小锄头去帮我种菜了。
园子里原本贫瘠的土壤,便这样在他手里渐渐肥沃起来。
院落里衍生大片大片的绿意,处处透着蓬勃生机。
被至亲丢弃的伤痛,险些毙命于九头鬼乌手中的阴影,也慢慢被疗愈。
我胸口漏风的地方,仿佛被他一针一线的缝合起来了。
再也不会有寒风呼啸,只会有满园芳菲盛开。
原以为生活会愈变愈好,没成想,在新婚夜里他便失足淹死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直勾勾地跳进古井里,像被人夺舍了一般,无比诡异。
更离奇的是,他的尸体无论如何都捞不上来,就连村里的最结实的两个壮汉也拿他无法。
最后还是我三步一叩首地沿着村落祈求了一天一夜。
直到跪到那棵桃树前,人才被起了上来。
我看着他被泡胀的脸,眼睛都快哭瞎了。
而陆衍唯一的亲人——他的妹妹陆芸,更是直接哭昏了过去。
我强撑着将她安顿好,便去守灵了。
又是亥时正刻,灵堂外倏尔一阵风起。
一时间,所有香烛皆被覆灭,黄纸也遍地翻滚。
转身看去,素白薄纱后透着一道翩跹人影,颀长身形落拓如高岭玉树。
我以为是陆衍还魂了,便一把抹掉眼泪,欣喜地扑进他的怀里。
「阿衍,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真的求求你……」
男子一顿,旋即抬手捏起我的脸,薄唇倾吐兰气。
「为夫自然不会丢下你一人,因为,我要永生永世把你锁在这桃源村里。」
我一怔,抬眸便对上了一双幽深的双眼,森冷若漫无边壤的寂寂黑夜。
遂挣脱他的手,急急后退几步,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勾唇冷笑,头颅突然反转,后脑勺生出了一张让我寒毛卓竖的脸,血盆大口尖厉嘶鸣。
是只剩下一个头颅的九头鬼乌!
不同于上一次相见时的恐惧,我短暂愣神后径直走到了他面前,把颈项暴露给他。
我阖上双目,轻叹了一口气。
「你若想杀我便动手罢,左右这世上再无牵挂,我也不想活了。」
此话一出,他反倒没有下手,又将人脸翻转回来。
他面无表情地睇着我,话里不知是真心还是嘲讽。
「你倒是比你爹有骨气,那我偏偏要留你一命。」
原以为这鬼乌善心大发,却不想他在临走前又鬼魅般附耳同我说了几句。
「你日后再敢与旁人苟且,我便像这次一样,叫那人不得好死……」
话毕,他化作一道黑影,裹挟着滚滚桃花回到了桃树里。
我的阿衍,竟是因为我才被这鬼乌害死的。
我瘫软在地,想哭却哭不出,最后生生地呕出一滩血来……
5、
翌日天亮后,我将灵堂收拾了一番。
净了手,虔诚地为陆衍上了柱香。
而后拣了把最锋利的斧头径直朝房后那颗桃树走去。
我蓄足了力气,一斧一斧朝树干劈砍。
倘若现在面前有一面铜镜,里面恐怕会映射出一个双眼赤红、怨气极深的疯妇模样。
孰料几十斧砍下去,那桃树完好如初,连树皮都没破分毫,只有几瓣花叶轻飘飘地坠落在眼前。
我却不肯罢休,又砍了半个时辰,仿佛不知疲倦。
因为,我要砍死锁在此处的九头鬼乌,为自己的夫君报仇。
在我快泄力的时候,鬼乌终于肯现身了。
他选了根杈头悠然而卧,啃着桃子看我的笑话。
而我的斧子,竟也被他顺带着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他根本不理解我的愤怒,只睥睨着我讥讽道:「为了那凡人的一条贱命,你竟要劈死为夫么?」
我不做声,悄悄在地上捡起一把镰刀,趁其不备挥砍过去。
眼看刀刃便要削掉他的头颅,却又被他一口吞吃入腹了。
看着他唇角勾起的样子,我胸口的愤怒彻底迸发。
于是手边有甚么便朝他扔甚么。
石头、铁锹、树杈、甚至是半个碎裂的水缸,全都一股脑撇了过去。
他倒是来者不拒,大嘴一张纷纷吃进了肚子里。
甚至还厚脸皮地调侃,「夫人好大的力气,不过,便是你搬来一座山,为夫也照样能吃下去。」
我负着气一屁股坐在地上,没好气地骂道:「吃吃吃,怎么不撑死你!」
他慢吞吞地自枝头翻落下来,轻笑道:「撑死为夫对你有甚么好处,你便这么想守寡么?」
我冷眼盯着他。
「我的夫君陆衍已死,我自然要守寡。」
他登时色变,一把钳住我的下颌,尖利的指甲几乎陷进皮肉里。
「白绾绾,我才是你的夫君。
我休整了一年时间,如今虽仍被封印,却可以同你一般在整个村子行动。
若你不识时务,我便每日杀一个村民,直到你听话为止。」
我心头一凛,却还是嘴硬地冷哼一声。
「我平日里没少受那起子人的欺辱,他们是生是死与我有甚么相干?」
他点点头,嘴角挂着笑,眼里却一片冰凉,盯得我心里发慌。
正巧陆芸醒了来找我,鬼乌一扬手,便把她吸了过来并钳在手里。
他笑得愈加狂妄。
「那她呢?她也与你不相干吗?
按照你们凡人的辈分来算,她得算你的小姑吧。」
陆芸满面涨红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眼看其纤弱的脖颈就要被掐断,我咬咬牙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求求你放过她,你想让我做甚么,与我说来便是!」
他脸上的愠怒一扫而空。
「好啊,上次我们的大婚夜未果,为夫遗憾得紧。
故此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再与我成一遍亲。」
我一愣,旋即摇着头向后退去。
可眼看着他手上劲力更甚,陆芸的脸也变成酱紫色,方才还在挣扎的手脚也渐渐没了动静。
屈辱的泪水划过面颊,我还是颤抖着吐出四个字。
「我答应你。」
6、
鬼乌把陆芸锁进了桃树里。
他说,成亲过后,方能放人。
我麻木地点头,在陆衍灵前足足跪了两天两夜后,将他下了葬。
谁知那鬼乌阴毒好妒,扬手便把那坟墓炸了。
他说,「那凡人微贱,不配安生入轮回道。」
我为着陆芸,牙齿咬碎了才忍住掴他两耳光的冲动,重新选了块风水宝地立碑下葬。
可鬼乌焉是好相与的。
我前前后后选了三处墓地,皆被他毁了。
看着阿衍死后都不得安生,我的心油煎一般绞痛。
最终无可奈何,我只好将他葬在了封印鬼乌的那颗桃树下。
因为那里有胤真大师符文庇佑,鬼乌也奈何不得。
想来我这一生,从来都是被人亏欠的。
只有陆衍,是生生被我拖累死的。
我合该同他赴死,但又不能眼看着陆芸因我殒命。
可就这样委身于妖魔,我到底不甘心。
听闻杀猪刀煞气最重,能驱逐邪祟,遂去同村里的杀猪匠家里走了一趟。
借刀时,杀猪匠的眼珠子骨碌碌地在我身上碾了一圈儿。
他说:「这把刀曾宰过上千只猪,凶得很。
绾绾娘子这样弱质纤纤,恐怕拎不动,哥哥来帮帮你。」
可惜,他的手还没沾到我的边,他娘子朱二娘便已然叉着腰出现在我们面前。
杀猪匠只好讪笑着收回了爪子,痛快地将刀借给了我。
谁成想他是个痴汉,白日里没得逞,夜里便要加倍讨还。
暮色四合后,廊前突然有脚步声传来。
我登时心跳如鼓,攥紧了手里的杀猪刀。
原以为来人是九头鬼乌,却不想竟是杀猪匠。
许是灌了二两黄汤的缘故,他狞笑着朝我踉跄扑来。
「小美人儿,你白日里做出那勾人样子,叫哥哥心里好生酥痒。
若不是我家里那夜叉作梗,哥哥定然要好好疼爱你一番……」
恶臭的酒气和汗味扑鼻而来,我忍着呕意急急躲开。
情急之下,我舀了一瓢凉水泼在他脸上,并举着刀欲将其喝退。
「别过来!」
谁成想反倒将他惹急了,一把便将杀猪刀夺了过去。
「白绾绾,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个小寡妇而已,还真当自己是黄花闺女呢!
不过……你要是把泼在我身上的水舔干净,哥哥我兴许就就不与你计较了!」
眼看他那黑黢黢的肥手就要摸了过来,外头突生了飓风,门窗应声而破。
瓣瓣桃花飞旋而来,化作一只巨手制住了杀猪匠握刀的腕子,渐渐朝他自己的颈项劈砍而去。
一下,两下,三下……
锋利刀刃剁向人骨肉发出闷钝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
杀猪匠的半根脖子生生被他自己砍断,鲜血喷涌而出。
他双目赤红着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我艰难地吞咽着口水,手脚一片冰凉。
眼看腿软倒地时,腰间却突然扶上了一双冰凉修长的手。
张惶瞧去,正对上一双杀意翻涌的修眸。
鬼乌腾出一只手俯身捡起杀猪刀,瓷白指节被刀上的煞气烧灼出「滋滋」声响。
血液延绵不绝地溅落在花瓣上,潋滟着妖异的瑰色。
他怒极反笑,掐在我腰间的手劲力更甚。
「你便跟你爹一样,不但不肯信守承诺,还这般想置我于死地吗?
既然你不愿嫁与我为妻,那陆芸,看来也不必活着了。」
他明明嗓音和缓,但每一个字却犹如冰雪堆砌,穿肌透骨而来。
我当时哪里知道我爹与他许下的诺言,权当他是强取豪夺不成、才出口胡诌罢了。
后来,我被带到了桃树前。
鬼乌袖袍一挥,周遭顿时狂风肆虐咆哮。
陆芸应声哀嚎着在树干中跌落出来。
眼看他头颅反转,血口要将陆芸吞吃入腹,我几乎连滚带爬地行至他脚边。
泪水糊了满脸,殷殷哀求。
「别杀她!我嫁给你,我嫁给你便是……」
7、
杀猪匠到底死在我院里,我是该同他娘子将此事和盘托出的。
孰料朱二娘一早就厌弃了自己的男人,趁杀猪匠不在便同旁人私奔了。
我只好选了块地,将杀猪匠草草下葬了。
可九头鬼乌又开始犯疯病,我将人埋哪他便将哪处炸翻。
看着我提着铁锹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他甚至笑着递来绢帕。
「夫人,擦汗。」
我忍无可忍,问他到底要如何。
他敛去笑容,眼尾荫掩一线着骇人的愠意。
「那杀猪匠粗鄙不堪,比陆衍更不配下葬入轮回!」
我跟他无话可说。
本想赌气对那杀猪匠置之不理,可眼见尸体腐烂生蛆发臭,我只好也将他埋在了桃花树底。
将登徒子跟夫君葬在一起,这个中滋味,无人知晓。
村民们只觉得我没心肝,对我这个祸殃避之唯恐不及。
妇人们磕着瓜子骂我是妖精,好色的男人则远远地窥着我,吃吃地笑着,编纂一些不能入耳的荤段子。
我怏怏不乐,那九头怪物却欢喜得很。
因为,婚期将至。
8、
七月十五日,时值中元节,正是鬼门大开之际。
村里家家皆是焚纸烧香的景象,而我的院落里却红绸飘拂,张灯结彩。
就像死气沉沉的黑白画卷上点染一滴殷红血迹,好不诡异。
枝头掠过三两乌鸦,扑棱棱划开浓稠的墨色。
虚空之上凉蟾生晕,鬼乌身着喜袍踏月而来。
不得不说,他真是生了一张堪比谪仙的好面皮。
眼尾捎红,额间镶有银色印记,整张脸刀雕斧凿一般妖冶而精美。
唯一不足的是,面色有些异于常人的瓷白。
若不是一早知晓他的行径,我大约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风韵绝尘的贵公子。
不同于往日的轻佻气焰,他来牵我的手拜堂时,竟难得肃着面孔,宛如虔诚的信徒。
洞房之内,一双龙凤烛火晕出幽幽光火。
鬼乌手持一柄玉如意,突然有些无措。
他看着我连一根钗饰也无的青丝,眼尾稍显落寞。
「我看人家成亲,新嫁娘都是有红盖头的。」
我闻言心中不禁好笑。
这世上我唯一属意能揭开我红盖头的郎君,已然活活被害死。
而始作俑者却好端端站在我面前,拿着本属于阿衍的玉如意。
罢了,左右是为了救人,我便与他把这场戏演下去。
遂回道:「我以为你厌恶凡人的繁文冗节,便一切从简了。」
他不置可否地勾唇一笑,抬手揉进我的如瀑青丝里,嗓音低缓迷离。
「你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绾绾,终究是我得到了你。」
我将合卺酒递给他,手臂与他交缠,将酒水尽数喝下。
他一怔,眼尾氲了些情真意切的喜意,却在听到我接下来说的话后变了脸色。
「如今便算是礼成,请你即刻放了陆芸罢。」
他将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杯盏碾作了齑粉,又恢复了以往面笑皮不笑的样子。
「急甚么,还有一礼数未成——」
我呼吸一滞,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他却欺身过来,将我揽进怀里,耳鬓厮磨。
「那就是,圆房……」
话音才落,外头突然传来似厉鬼挠门的风声,一双红烛随之寂灭。
整个喜房立时被黑暗笼罩。
鬼乌眉头一蹙,扶在我腰间的手紧了三分。
他朝门口扫了一眼,嗓音平淡如水。
「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怕是活腻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阴风刮来几张明黄的纸钱。
喜房也像红花枯萎一般,渐渐退却绯色,变作一片瘆人的黑白。
随之传来一阵女子诡异飘渺的笑音。
「搅扰鬼乌大人的好兴致,倒是妾身的不是了。」
这声音虽悦耳,却没来由地叫人头皮发麻。
今日是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日,难道是……
正想着,外头凭空出现一顶轿撵,直愣愣地飘在院落正中间。
四个轿夫皆诡异地垂着头,裸出的手部肌肤透着青灰色。
黑雾缭绕间,但见撵子上斜卧着一紫衣女子。
只见她万缕青丝以赤木簪挽就,绸缎般累垂至腰畔。
鬓发蜷曲直贴额面,盈盈双目与鼻峰之间有红色印记两点,衣裳轻薄犹如云丝,隐见酥白兰胸和盈盈腰肢,可谓风情无限。
鬼乌眼睛微眯,「赤炼?原来是你。」
那赤炼掩唇轻笑,「亏鬼乌大人还记得故人,不然妾身倒不好开口相求了。」
「你到底要作甚?」
赤炼不笑了,反略带愁容。
她移形换影而来,扑通一声跪在鬼乌面前。
「妾身,求鬼乌大人救命!」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一阵敲木鱼的声音。
「梆、梆、梆……」
四个傀儡轿夫闻声登时痛苦不堪,化作四股黑烟随风消散了。
令人惊奇的是,喜房竟也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木鱼声极清脆,但敲木鱼的人嗓音还要更清越动听些。
「阿弥陀佛……」
那人一身雪白僧袍,生就鹤骨松姿之容,仿佛风一吹便会消散在烟岚云岫里。
只是他虽相貌极好,双目却是空洞无神,大约是个盲僧。
他行速极快,眼虽盲听力却惊人地灵敏,眨眼便已行之赤炼跟前。
「孽障。」
赤炼娇笑着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却已色变。
「昙鸾师傅何必苦苦纠缠,难道也同你的师傅胤真一般,被妾身迷住了不成?」
原来,这和尚竟是胤真的徒弟。
那昙鸾和尚微微摇摇头,「冥顽不灵。」
话音一落,手中白玉佛珠飞旋而出,化作一道金光将赤炼紧紧箍住。
赤炼登时口喷黑血,竭力挣扎之际竟化作人面蛇身。
那蛇尾呈暗红花纹,约莫三丈有余。
约莫是剧烈疼痛的缘故,一个扫尾便掀翻了我的屋顶。
鬼乌脸色一黑,拎起赤炼的蛇尾巴就丢到了一旁去。
「叫你乱扭,弄坏了我跟绾绾的喜房。」
他将我护在身后,冷冷地盯着昙鸾。
「和尚,你搅扰了我的大婚夜,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