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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日子清苦,却总盼着过年。
我家兄弟姐妹很多,我排行老九,下面还有个妹妹。娘和奶奶拉扯着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家中缺劳力,年年都是村里的缺粮大户。
一年到头,唯有收麦时节能吃上几顿白面馒头,而这白面馒头,是奶奶一个人的“专利”。娘总舍不得吃一口,她就捧着掺着糠菜的粗粮饼子,就着咸菜,把馒头的美味留给年迈的奶奶,我们有时也能偷吃上几口。偶尔等在县里工作的父亲回家,才能改善一下生活。不过,因父亲在县里工作,相较别家,生活还算过得去。
但过年的那种美好记忆,至今仍在脑海中萦绕,难以消散。
一进腊月,娘便开始为过年而忙碌起来。
她先是清扫庭院、收拾房屋,把屋里能搬动的物件都搬到院子里,院子瞬间就变成了杂货堆场。我们绕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东西,新奇地钻来钻去,你追我赶,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娘用头巾把脑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她在长木杆的一头绑上扫帚,认真地清扫屋里的每一个角落,直到一尘不染。随后,贴上崭新又喜庆的年画。清扫过灰尘的屋子,散发着一股诱人的尘土香气,沁人心脾。刹那间,一种祥和、温暖、幸福的感觉,充盈着整个屋子。
搬进清扫后的屋子,娘逐个给我们兄妹几个清洗、理发。我们围在娘身边,看着她忙前忙后,心中满是对新年的期待。
过年,自然少不了蒸煮煎炸这些工序。
土灶连着火炕,蒸笼摞得比人还高。白雾裹挟着麦香在屋里翻涌,我们赤脚在烫人的炕席上跳来跳去。娘与邻家的大娘大婶们的手在面团间穿梭,蒸出小山似的吃食。那时家家都没有冰箱,好在天寒地冻,剩余的馒头、丝糕、年糕、菜团子等放在大缸里,能一直吃到正月十五之后。
记得娘每年都煮一大锅肉。从一大早猪肉下锅,一直到下午肉煮好出锅,我们这些孩子被诱人的肉香吸引,不再出去玩耍,始终围着锅打转。肉熟之后,娘用煮肉的铁钩子从沸腾的锅里挑出最肥的一块,白花花、颤悠悠的肥肉,咬一口满嘴流油,真是过瘾。油花在唇齿间迸裂的刹那,她眼角的皱纹里都浸满了甜蜜。
腊月廿六,故乡人称作“花花集”。这一天,娘不管有多忙多累,都会带着我们到三里以外的村子赶年集。一大早,我们都穿上过年的新衣裳。娘总是像护雏的母鸡,张开柔软的羽翼,将我们拢在身后,在汹涌的人潮里开辟出一条温暖的小径。
娘生得娇小,裹着三寸金莲,圆润的面庞常常带着笑意。虽已年过三十,乌油油的发髻仍梳得一丝不苟,倒像是从画本里走出来的古时仕女。街坊四邻最爱她那双巧手,腊月里剪的窗花能引来喜鹊驻足,绣的枕面总浮现出活灵活现的牡丹。二姐总念叨那年除夕,我脚上簇新的棉鞋还散发着灯油香——那是娘熬了一整个通宵,在摇曳的油灯下一针一线纳成的。最神奇的是这位不识字的妇人,说起话来竟似珠落玉盘,妙语连珠间自有章法,常让人疑心她是哪家私塾先生的掌上明珠。
赶集的路上,娘轻盈的脚步在雪地里印出一连串的梅花,她走起路来并不比我们慢,发髻随着吆喝声不停地晃动。娘不时柔声叮嘱我们:“脚跟要踏稳,莫学雀儿跳枝头。”不断地纠正着我们的走路姿势。集市上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娘让我们手拉手,唯恐走丢一个,她在前面伸手牵着我们,犹如在澎湃的大潮中突然涌入了一股清流,常常引得忙碌的行人总要驻足多看两眼。
红头绳映得姐妹们双颊泛红,爆竹在我怀里噼啪作响。归途的斜阳将我们的影子叠成一长串糖葫芦,一路上,娘嘴里不停地哼着欢快的歌谣,那天她眼角的细纹里盛满了甜蜜,是我记忆里最甜的腊月。
转眼间,年三十到了。
早晨,我们还在睡梦中,娘就早早起床,擀好了手擀面,做好了木须卤,叫我们起来吃饭。这是一年当中,我们家最后也是最特别的一顿早餐。娘说:“苦了一年,总算熬到了头。年尾吃顿好的,图个吉利,告别过去一年的苦日子。”真如娘所说,那顿木须卤手擀面的味道,至今令我难忘。
年三十中午吃大锅肉菜,尤其是丝糕蘸肉汤,我觉得那是我此生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近半个世纪过去了,我再也没品尝过粟米丝糕蘸肉汤这般的美味。
年三十的午后,日光渐渐西斜,晚霞给天地间染上一层暖黄。母亲在屋内忙碌,手中的活计不停,却不忘高声唤我:“快去请爷爷奶奶。”
“请爷爷奶奶”——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而是承载着家族记忆与情感的庄重仪式。每年春节,我们家都郑重地举行这个仪式,将过世的先祖请回家过年。父亲一早就把祖子取了出来。过去一年,它被妥善收存。如今,父亲恭恭敬敬地将其挂在堂屋北面的墙上。祖子上是历代先人的影像,他们虽已远去,却以这样的方式,在每一个春节与我们“重逢”。祖子前,贡桌摆放整齐,上面摆满了点心、水果——皆是家中最好的食物,代表着我们对先人的敬重与思念。香炉中,袅袅香烟升腾而起,诉说着无尽的追思。
我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手持几个二踢脚和点燃的香,走出家门,向着村西的坑崖走去。夕阳拉长我的身影,一路上四周静谧,唯有风声相伴。来到坑崖,我面向西南方——那里是先祖坟墓的方向。我点燃二踢脚,“砰砰”的声响在旷野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随后,我双膝跪地,庄重地叩头、起身、作揖,口中念念有词:“爷爷奶奶,回家过年了。”
返程的路上,我一步一步往家走,口中不停重复:“爷爷奶奶,回家过年了。”每一步都迈得沉稳,绝不能回头。因为我知道,这是对先人的承诺,也是对家族传统的坚守。回到家中,我将燃着的香轻轻插入香炉,面向祖子,再次叩头、作揖。此时,心中满是欣慰,因为我知道,我已完成使命,成功将“爷爷奶奶”请回了家。
等到“爷爷奶奶”在家过完三天年,上祖坟扫墓时,再送爷爷奶奶“归位”。父亲会小心地将祖子取下,轻轻卷起,仔细收存。以待来年春节,再次将它挂起,摆上供品,点燃香烛,延续这份跨越时空的团聚与思念。年复一年,岁月流转,这份传统从未改变。它是家族的根,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牵挂。
过年的好事接连不断。
除夕夜,吃罢旧的一年中最后一次饺子,奶奶、父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压岁钱一一发给我们。姐姐们多的能拿到五角,少的也有三角,我和妹妹只有一角。那些纸币都是父亲领工资时特意换的,一次也没有流通过的崭新纸币,我拿到手里不舍得折叠,平整地夹在书本里,不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看看,贴在鼻子上闻闻新纸币散发着的油墨香,再轻轻地夹回去,多少年都舍不得花。
发完压岁钱后,父亲把左邻右舍的几个叔叔大爷聚在家里喝酒。娘就拉着奶奶给我们讲故事。奶奶盘腿坐在暖热的炕中央,脸上的沟壑里藏着无数故事。我们裹着棉袄围成圈,忽而被她逗得前仰后合,笑出的热泪在睫毛上闪着微微的光;忽而缩着脖子往炕心挤,连炭火盆迸出的火星都能惊得我们跳脚。煤油灯焰随着故事跌宕起伏,忽明忽暗,在灰墙上投出幢幢人影。有回讲到夜半古井泛绿光时,北风恰巧掀动门帘,惊得三姐手里的瓜子撒了满炕。
守岁的夜,总被奶奶抻得老长,眼皮早粘了米浆似的,却还强撑着要“熬”出整年福气。我们裹着新袄歪在炕角,在奶奶的故事里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梦里还攥着带有奶奶和父母亲体温的红包儿。
感觉还没睡多久,朦胧的睡梦中,就听到娘叫我们起床。娘可真累啊,凌晨三点多就又起来煮饺子了。按照风俗,大年初一是不能拉风箱烧火的,娘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易燃的芝麻秆。
这时,远近传来一阵响过一阵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升腾的火焰映红了半边天。巷子里不断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夹杂着细碎的脚步声,院子里也陆续传来一伙伙、一群群恭贺新禧的欢声笑语。“奶奶——、大爷大娘——,新年好!给您老拜年啦!”“奶奶——、叔叔婶婶——,新春快乐!晚辈给您拜年了!”……一阵祝福、欢笑过后,又涌进新的一拨拜年的人群。
我迷迷糊糊、不甘情愿地起来,匆匆洗了把脸,面朝北恭恭敬敬地给奶奶、父母亲拜年。吃完饺子后,就和两个堂兄一起,先到同族同姓家后再到近邻近家去拜年。大概拜完大半个村子时,天还漆黑一片。拜年途中,不时碰上三五成群的男女,偶尔也会遇到一二十个家族庞大的浩浩荡荡的男丁人群。人们大老远就抱拳恭贺辞旧迎新,相互祝福、相互寒暄,有说有笑。若遇到村上辈分较大的,我们也不免佯装出拜年的架势。
家家户户的大门敞开着,两侧贴着鲜红鲜红的春联,门上方挂着大红灯笼,把脚下的路照得透亮。全村拜完年后,东方才刚刚显露出鱼肚白。人们踩着满地松软的鞭炮碎屑回到家中,筹划着新一天的行程:有的准备走亲访友,有的准备迎亲待客。
初二,浓郁的年味丝毫不亚于大年初一。
天还没亮,娘就煮好了饺子。大街上已经有人放响了鞭炮,那是祭拜先祖、扫墓集合的信号。同族同姓的族人集合完后,排成长长的人流队伍,走一路,鞭炮响一路,向先祖的墓地进发。每个族群给先祖祈拜结束后,大家分别向着自家的墓地走去。到了墓前,每家都拿出最响的鞭炮,仿佛是在向过世的先辈汇报这一年中所取得的成就,以显祖荣宗。鞭炮声惊天动地,火光冲天,响成一片,整个天空都弥漫着火药炸裂的浓烈味道。
悠悠旧年,就这样平淡无奇、无声无息地来了;浓浓新年,就这样热火朝天、匆匆忙忙地溜走了。我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又期盼着下一个新年的降临。而人,也就在这年复一年中,渐渐地老去。
娘,就像这旧年的歌!她用勤劳的双手,为我们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温暖的新年。那些与娘共度的旧年时光,成为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