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
冷秋月终于死了。
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她本是名门淑女,冷先生教出来的女儿,自幼便是知书达理。
在白鹿原上,不管是谁提起冷先生的女儿,那都要竖起大拇指。
冷秋月嫁给了鹿兆鹏,妹妹嫁给了白嘉轩的二儿子,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
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白鹿原上就家当来说,无论白家,无论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
他喜欢他们的儿子,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
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久远之计,无论鹿家,无论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
冷先生并不是一个坏父亲,相反,和封建礼教的父亲不同,他也是站在女儿的角度考虑,想要让女儿幸福,才决定让女儿嫁到鹿家。
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决定竟然毁了女儿终身的幸福。
冷秋月的死,和鹿兆鹏的无性婚姻有关,长期的性压抑让她得不到解脱。
但真正压垮她的,是男权之下,她找不到生存的价值,甚至是身为女人的意义。
鹿兆鹏明明不喜欢她,但她却不能离开鹿家的深宅大院,鹿子霖喝醉酒戏弄她,可等她主动的时候,却反被骂是吃草的畜生。
为什么男人举止可以毫无顾忌,她主动一次,就要被骂?
她是一个女人,可女人的魅力在她身上却得不到任何彰显,她最终还是死在了这种无休止的纠结之中。
冷秋月和鹿兆鹏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要到结婚的时候,鹿兆鹏突然不愿意了,赖在城里不回家。
冷秋月从来都不知道,她的丈夫鹿兆鹏,被公公打了三个巴掌,才和她完婚。
第一巴掌是在城里打的,结婚的时候,鹿兆鹏不愿意回家,鹿子霖赶到城里,一记耳光抽得兆鹏鼻口流血,他哭丧着脸算是屈从了。
新婚头一夜,兆鹏拒食合欢馄饨,更不进新房睡觉,鹿子霖又一记耳光沾了一手血,把兆鹏打到新房里去了。
第三天进祠堂拜祖宗,兆鹏又不愿意去,还是鹿子霖的耳光把他搧到祠堂里去了。
完成了婚娶的一系列礼仪之后,鹿子霖说:“你现在愿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想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去!”
你娃子记住:你屋里有个媳妇!”
冷秋月就这样嫁到了鹿家,她对鹿家的隐痛一无所知。
可丈夫和她结婚三四天后就进了城里,一年都没有回过家,寒暑假也在外边。
对于初为人妻的冷秋月来说,她的内心是不满的,但也只敢在父亲冷先生面前才敢表现出来。
冷先生冷着脸训诫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在屋好好侍奉公婆,早起早眠。”
身边的人都觉得鹿兆鹏是在外边干大事,所以才会冷落冷秋月。冷秋月也是用这样的理由来劝慰自己的,当听到鹿子霖说丈夫去上海干大事的时候。
她的失望和猜疑一扫而空,情绪顿然焕发起来。
可纸包不住火,当鹿兆鹏回到白鹿原上教书,连续一月住在潮湿的房子里,却一直没有回来住过一夜的时候,冷秋月明白了。
这个让自己心存无限幻想的男人,他不喜欢自己。
如果说鹿兆鹏开启了冷秋月对性的认知,那鹿子霖就是在这把干柴上点了一把火。
鹿子霖好色,这是白鹿原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他的干儿子很多,据说都是他的私生子。
在鹿家的深宅大院,冷秋月接触的男人少之又少,鹿子霖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冷先生的缘故,不管鹿子霖再好色,也不可能和冷秋月之间发生什么。可一旦喝醉,鹿子霖的本色就表现了出来。
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冷秋月急忙抱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
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她的肩膀上,借助着倚托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子,还是你对我实受!”
冷秋月低声分辩说:“爸,你尽说胡话——不是俺妈是我。”
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你对爸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
冷秋月终于从突发的慌乱中恢复理智,猛力挣脱出来奔进屋里将门关死。可对于性的渴望,却逐渐深入。
她发觉自己陷入一种灾难,脑子里日夜都在连续不断反复演示着给鹿子霖开门的情景。
她拉着烧火做饭时,脑子里清晰地映现出阿公搂着她肩膀的样子;
摇着纺车踏着织布机或是绱鞋抽动绳子的时候,在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呱哒声和麻绳咝咝的响声里,突然会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软和”的声音。
第二天,冷秋月在鹿子霖的饭菜里面加了麦草,骂他是吃草的畜生。鹿子霖把麦草留在碗底,擦擦嘴就出去了,留下冷秋月无限幻想。
那天,冷秋月鼓起勇气,给鹿子霖做了饭菜,主动投怀送抱,却被鹿子霖严厉拒绝,并用麦草回应她。
鹿子霖哗啦一声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她从那一夜开始起,便不再说话,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只管去做。
这种状态持续三个月之后,冷秋月终于疯魔了,她不在压抑自己,那个单纯善良的名门贵女,终是放纵了自己。
她看见鹿子霖进了院子,突然张狂起来,嘎嘎嘎笑着扬起笤帚说:“爸,你喝醉了我来扶你上炕。”
冷先生亲自为女儿下了一副药,冷秋月死在了自己亲生父亲的手中。
冷先生并不是不知道女儿的隐痛,但处在男权社会下的他,却无能为力。
他对女儿最大的善良,就是让鹿兆鹏给冷秋月写一封休书,他提了两次,可都被鹿子霖拒绝了。
鹿子霖担心白鹿原上的人们瞧不起他,毕竟冷先生是无论穷人和富人都尊敬的人。如果鹿兆鹏休了冷秋月,那坏掉名声的,一定是他自己。
所以,鹿子霖不愿,他把冷秋月困在了鹿家的深宅大院。
明白鹿兆鹏心意的冷先生,不再把希望放在鹿兆鹏身上,他在鹿兆鹏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散尽家产救他一命,只求他给冷秋月一个孩子。
可是,鹿兆鹏没有。
冷秋月就这样被困着,被欲望不断地折磨着。
男权社会,遇上鹿兆鹏,她的悲剧是无法避免的。
一个思想正在觉醒的封建男人,他一边无法抗拒父母,一边又不好好对待妻子。
冷秋月便沦落成了鹿兆鹏思想觉醒的牺牲品,无辜且可怜。
压倒冷秋月的,从来都不是无性婚姻的性压抑,而是男权社会下,她所受一切不公待遇的总和。
最后她的死亡,对世人是一种警醒,冷秋月只是时代里面,无数受苦女人中的一个。
她是巍峨大楼里面的一粒沙子,虽然渺小,但也值得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