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暖死亡

长江新世纪 2024-06-12 15:03:45

摘自《档案》黄咏梅

林求安轻轻地下了床,在黑暗里,两只光脚往下一伸, 很准确地套进两只鞋里,然后轻巧地在地上站起来,又轻巧地举步走出了自己的卧室。 一走出卧室,林求安便进入了白天。阳光灿烂,人来人往。 林求安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电子大厦。看门的保安没有拦 住他,他跟保安笑了笑,然后自觉地在桌上摊开的一个登记本上,在上一个进入者的名字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这里是林求安工作的大厦。 13楼,林求安用胸口对着电子眼晃了一下,“嘀”的一声, 自动门就打开了。

林求安总是把门卡放在胸口的袋子里,懒得用手去掏。同部门的小汪每次看到他这个样子,就会笑他又用胸脯开门了,如果他是个女人,大概卡都用不上,只要把胸脯凑到电子眼里,芝麻开门,这个部门里的门一律自动打开了。这个小汪,想女人都想疯了,快四十岁都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当老婆,也难怪。当初林求安跟张小露结婚,也是这个小汪当着张小露的面说:“林求安哪儿都好,就是喜欢吃零嘴,跟个女人似的。”林求安一下子窘得要死,虽然当 时张小露得体地微笑着对小汪说:“我就是喜欢他爱吃、能吃。”可是在林求安那时看来,这仅仅是张小露擅长公关的一个表现。

林求安坐到自己那一格的椅子上,将桌面上的文件打开, 沉默地开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在林求安工作期间,部门里的人不断地走过来走过去, 林求安看上去一点儿都没有理会他们,可是,他的耳朵却在仔细地追捕着那些声音,除了前后左右交谈的声音,还有电 话对电话交谈的声音,偶尔安静下来,就是敲打电脑键盘的 声音。林求安在自己那一格不到两平方米的办公桌间,无法伸展腿脚,可是却把注意力伸展得很开阔,这些注意力跟随着他的血液蔓延到了每一个极限的地方,复印区、传真区, 甚至茶水间、卫生间……林求安的身体被四面八方扯住了, 绷得紧紧的,以致很多瞬间他都有缺氧窒息的危险。 最后,林求安对自己说:“下班了。” 下班吧。林求安站了起来,旁若无人地穿过了那些区域, 复印区、传真区、茶水间、卫生间……

跟来的时候不同,林求安下班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匆忙, 他飞跑了起来,一条街、二条街、三条街,林求安跑着跑着, 身体就无法控制地起飞了。他首先轻而易举地掠过了扑闪扑闪的红绿灯,一下子又经过了这个城市的大钟楼的钟摆,后 来他又飘过了那栋一直备受争议、还没有拍卖出去的 63 层大楼的茶色玻璃,最后他的脸上感到一阵微痒,林求安仔细 一看,原来是一只长尾巴的大鸟,夺了他的路之后,用尾巴示威一般地扫荡过他的脸…… 这样飞跑着的林求安,终于看到了一排顶着红帽子、蘑菇一样的大楼,只要看到了这排“红帽子”,他的家就不远了。

因此,林求安开始减速,一减速,林求安就慢慢地低了下来, 一低下来,他就看清楚地面了。这是黄昏的河南片,是这个 城市的老城区,有着复杂的地形,尤其是那些七拐八拐的小 巷子,会莫名其妙地伸出了一条腿,一撂,人就迷糊了,失 去了方向,差点儿摔跤。林求安很有技巧地使自己的身体刚 刚升出那些复杂的小巷子几米高,这样,他就不会被那些脚 撂倒了。他低低地边飞边看着下边的人,那些严肃着脸下班 的人,疲倦地在小巷子里钻来钻去。

林求安看到一个巷子角落里有个中年女人,挑着一箩筐 的贡梨在卖,又黄又大的贡梨在黄昏的箩筐里挤来挤去,随 时都有被挤破出汁的可能。林求安被这些可爱的梨弄得心里 很难受,多么好的东西啊,这样放着多么遭罪啊。林求安这样想着的时候,嘴巴里的津液一下子多了起来,他努力使自己飞得更低,眼看着就要落地了,然而,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使得自己的身体平衡,轻盈地飘到了那些贡梨的前面,两 只手一捞,就拯救了几只可爱的大贡梨。 林求安手里举着几只大贡梨,心里一乐,就又升起了半 米,继续往家里飞去。 当林求安从自家卧室的窗户里飞进去的时候,力气已经 花得差不多了,他气喘吁吁地降落到了床上,重重地一摔, 四肢便像一摊水一样漾来漾去,好多次一条腿就差点儿漾到 了床下,又被他有意识地往回漾了几厘米。

就这样漾来漾去的时候,碰到了一些异物,凉凉的、软软的,却又是坚定不已的。林求安企图睁开眼睛看清楚这个异物,眼睛却愣是不 听使唤。然而这个异物在水里摇动得实在太频繁了,实在太卖力了,搅得林求安非常不舒适,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求安,起来了,漱口了。” 睁开眼睛的林求安看到张小露端着几只洗得干干净净的大贡梨,用手使劲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摇晃一边喊叫。

这是林求安卧室里的清晨。跟往常一样,林求安被老婆张小露摇醒,然后在床上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轮番几次, 直到张小露把贡梨放到他手上,林求安一举手,一张口,一股冷冷的蜜汁瞬间变成了无数双手,挠拨着林求安的每一根神经,林求安才真正醒了。

每天睡觉醒来,林求安都是飞跑过后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所以张小露索性将水果放到他的手上,用那些 清凉的水分以及在林求安看来是很美好的果实的形状,去刺 激林求安睡着的神经。 林求安在床上用水果漱过口之后,就艰难下地了。

他先是把一条腿移到地上,张小露把鞋子准确地放在离床50厘米的地方,他的腿一伸,刚好踩进一只鞋里,可是他并没站起来,等到这只脚完全控制好那只鞋后,他把另外一条腿也从床上伸了出去,另外一只空的鞋子也被张小露量好了尺寸, 放在离那只鞋子20厘米的地方,这样,林求安的两只脚就完全控制住了两只鞋子。林求安十个脚趾动了动,一运气, 使自己站了起来。 林求安拖着沉重、疲倦的步伐,缓慢地从卧室艰难地移 到了客厅。从窗外射进来的晨光形成了几道光柱,直接照在 饭桌上、茶几上以及电脑桌上的那几堆食品上,这在林求安看来,它们像几堆金子一样发着光。金黄的、翡翠绿的、通红的,各种颜色调动了林求安的食欲。

此时,充满了食欲的林求安在通往这些食品的道路上,那种睡醒过来的劳顿和压抑才稍微有了一些改善。他知道,在接下来这一天的时光里, 只是一个从舌头到喉咙、从喉咙到食道的短暂过程而已,他因为这种简单和熟悉的吞咽所带来的自信,随即愉悦了起来。 林求安坐在屋子里,对着窗外美好的朝阳咀嚼着,吞咽着。

他的动作是那么舒缓,将食物放到嘴里,吮吸、切割、咀嚼、 吞咽,等等,跟机器一样准确地分工,一点儿差错也不会出。 林求安 200公斤的身体如一座大山般静默,只有两颊的肌肉在有生命地运动着,无穷无尽地重复律动着。在这样的 律动中,他身体内部有一条肉眼看不到的河流,从他的喉管一直奔腾而欢快地流淌下去,这就是林求安整个世界的律动, 仿佛天真的塌下来也无从阻挠他的这种奔腾的欢快。这动作又是那么持久,以至于他把朝阳都咀嚼成了夕阳,自己都浑然不觉。

0 阅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