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看不到人生能够变好的任何迹象。照这样下去,只有两个结果:要么闷死,要么得癌症而死。
当被问到“为什么你这么讨厌韩国?”时,改编自韩国作家张康明同名小说,去年底上映就引发热议的电影《我讨厌韩国》女主角桂娜,坦诚地向男友讲出自己的想法。
面对男友对自己选择出国的质疑,她愤愤不平:你好像总是把我当成崇洋媚外的人,我可是站在非常现实的角度考虑的。
小说和电影中的主角设定,或许正是许多韩国年轻女性现状的缩影:
桂娜出生于首尔,今年28岁。
由于家境并不富裕,她一直和父母及妹妹挤在一个小房子里。
好不容易还清学生贷款的她,如今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也有一个恋爱多年的男友——她的生活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只有桂娜自己知道,她已经很久没有快乐过了。
她对从仁川到江南站的长时间通勤感到疲乏,对总是给自己画大饼的上司感到不满,对贫困的家庭环境感到无可奈何,也对瞧不起自己的男友父母充满了厌倦。
最后,绝望的她决定离开韩国,前往千里之外的纽西兰。
同为东亚社会中成长的亚裔女性,看完这部电影后,我非常能够理解与共情桂娜的困境。
这种感同身受,也让我花了更长时间去观看和消化电影内容。
每看到一个相似的生活场景,我都感觉仿佛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般,过去的痛苦回忆蜂拥而来,我不得不停下正在观看的电影。
我不是想哭,只是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后,我终于感到好受一些。眼睛从萤幕中望向窗外,我试图获得一点安全感。
映入眼帘的是绿油油一片风景——这里,确实是我的出口吧?
时至今日,包括我自己在内,很多人仍然认为“出走,是拥有某种特权的象征”。
这要怎么理解呢?简单来说,你至少需要拥有一本能够通行的护照,足够的旅费和对目的地掌握基本的生存资讯。
但这几样东西,却恰恰都跟出生以及出身有关。
以女主角桂娜的背景为例。
作为一个韩国人,由于韩国护照可以免签入境许多国家,又因签证的易得性,出国的经济压力也在一定程度上也被减轻了。
至于钱,人们都爱说“钱非万能、但没钱万万不能”。
凑出基本旅费后想方设法在外国赚钱翻身,则是很多穷人的期待。
包括电影中的女主角桂娜,她也希望通过出国务工,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
最后,除了一本有效的护照及足够的钱,个体还需要打破讯息差。
也就是说,想要出国的人,至少必须能掌握了解正确讯息的管道。
以在大城市成长的小孩为例,他们对出国旅游或者学习已见怪不怪,但对于像我这种在偏乡小镇上出生的人而言,到省会城市发展已是自认看到了天地的宽广,通常根本不可能考虑出国。
因为这实在太遥不可及了。
但即使“出走”需要一些基本条件、甚至在某些地方会被视为特权或幸运,比起这种种条件更加关键的,还是个人是否拥有出走的决心。
这其实也是电影和小说中想要展开探讨的内容之一,为什么韩国女性们这么想离开?
对此,桂娜的解释是:我觉得我无法在韩国生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我这个人在韩国没有竞争力。
出走前的她,和其他无数韩国女性的生活没什么不同:为了确保准时坐上公共交通,她每天都需要早起,有时甚至哭着起床。
每天长时间困在发展机会不均等的职场、面对自私又歧视女性的上司,她只感觉无比空虚。
至于那个总是说着爱她的男友,即便知道自己父母因桂娜清寒的背景而嫌弃她,却从不挺身而出维护她的尊严。
这样的生活,可能会让许多成长于东亚社会的女性,产生强烈的共鸣。
甚至,如果不提起故事发生在韩国,你可能还会想起《北京女子图鉴》或者《东京女子图鉴》里的女孩们。
她们不仅在职场上面临天花板,还要忍受社会对女性的刻板定型。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这部电影改编自韩国作家张康明在2015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所以我们并未从中看到,有关于韩国当下性别困境以及女性抗争的场景。
事实上自2015年起,韩国女权运动在社交平台上风起云涌,其中最出名的就是“4B运动”:
但令人失望的是,尽管性别议题已广泛进入人们的视野,厌女文化仍占据许多社会中的主导地位。
在电影中,桂娜也与许多亚洲女性一样,因社会对女性刻板的期待甚至压迫而感到窒息:
例如桂娜的母亲,经常催促她尽快和男友结婚以及必须生育。
男友也不理解桂娜为何要毅然离开韩国,他觉得两人很快就有幸福的未来。
但这些都不是桂娜想要的,她想要的是重启人生。
事实上,桂娜的出走,与其说是因为讨厌韩国,不如说更是始于对生的欲望,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
因为她身边的人,命运出奇地一致:不是考公务员、就是考研究所,或是被迫走入明知并非自己所愿的夫家。
甚至有个老同学,因多年重考公务员未果,最终选择自杀。
桂娜最终发现自己如果不走出韩国社会,她也会变得死气沉沉。
庆幸的是,她最后有足够的勇气和毅力,润去了他乡。
桂娜的故事,也是很多亚裔女性选择移民的缩影。
可能是因为原生家庭贫穷,也有可能是逃离糟糕的政治、社会环境,亚裔女性在出走这件事上,在我看来是殊途同归的,都是为了一种对生活的希望与向往。
于是,她们开始努力学习英语、查阅签证资料,省吃俭用后存到第一笔启动资金,最后落实出走的计划。过
程中甚至经常需要隐瞒家人、亲友、同事或另一半——就像逃狱一般。
出走之后的人们,看似从原本的困境中暂时解脱,却经常要马上面临第二个严酷的考验:如何适应新的环境,以及原本的期待,在现实中落空。
女主角桂娜工作过的餐厅、商店,又或是当代课老师进行双语教学。
在异国他乡先从最基层的体力活开始,可能是多数初来乍到、又无充裕资本的人们,必须经历的事情。
桂娜在剧中也有同样的经历——当她在商店工作的时候,同事会突然叫住她,开始批评她的衣着和鞋子。
但事实上商店对员工穿着没有要求,最后还是桂娜的毛利同事帮她出了头,并提醒她这就是歧视。
事情发生的时候,桂娜仍在懵懂状态,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对方正在歧视自己。
这就跟我第一次被同事歧视一样,我不知道对方是基于种族而为难我,还是因为我真的做得不够好。
但经历的事情一多之后,我变得越来越警惕及容易武装自己。
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
电影的深刻之处,除了呈现白人对亚裔的歧视问题,更提到了亚洲不同国家人们之间,敏感鄙视链」议题:我觉得韩国人会把人分成阶级和辈分。在最上面的是西方人和纽西兰在地人,之后是日本人和韩国人,然后是中国人,最后是东南亚人……可是在纽西兰人眼里,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们谁是来自哪个国家的。
对他们来说,只有会说英语的亚洲人,和不会说英语的亚洲人而已。
从幻灭到面对现实之余,桂娜也必须考虑留下或回去的问题。
在纽西兰,她和朋友总会谈到这个话题。无论是工作、学习、交朋友或谈恋爱,任何一段关系的产生与维持,都与手头上这张签证息息相关。
落地异国的前4、5 年,无数移民女性可能都在反复纠结这个问题,直到拿到永居,才可能多了一些选择权。
所以,到底什么才是选择的权利和自由呢?
电影巧妙地用移民与亲密关系这个议题,去试图回应这个问题——不可否认,婚姻可能是最快的移民途径。
但在踏入婚姻之前,移民就连私人叙事的亲密关系,可能都没有太多选择空间。
来到纽西兰之后,桂娜谈了很多恋爱,都是和年纪比她小的男生。她刚开始还觉得意外与忐忑,后来才意识到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妈妈。
这些男生们试图从“姐姐”身上找到妈妈的安全感,让他们的生活更加有实感。
有人在纽西兰陪着,才有动力留下来。
是的,这些纽西兰的大男孩们,也想着“出走”。
她也交过一个来自印度尼西亚的男友,他想带她回去他的国家。
他认为,反正桂娜不想回韩国,而且纽西兰也没有那么好,那么她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他的家。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求婚,实际上却是强迫她从夫居。
不过,清醒的桂娜并没有同意,她选择了分手。
最后,回到韩国、留在纽西兰,又或者再次出走去哪里?
电影给的是开放式结局,并有告诉我们桂娜的最终决定。只见她最后出现在机场,带着满满的行李,又准备出发。正如影片的开始,她和家人们在首尔机场告别,准备前往纽西兰。
同是机场的场景,主角的心境却已完全不同了。
看到电影最后一幕时的我,眼泪已经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和桂娜实在太过类似,尽管手上有着出走的签证,却没有笃定的未来。
我们可能满心期待地前往异国,最终却又精神恍惚地回到家乡,或下一个未知目的地。
一来一回间、不断移动间,大脑有太多讯息需要处理。
我有时候醒过来,看着自己所处的空间,甚至会突然想起一些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我应该怎么活着?
没有头绪的我,直到在这部电影中看到了桂娜的自述,才第一次有了点实感。
在非洲大草原的纪录片里,有种经常被猎豹捕食的动物,它叫汤氏瞪羚。猎豹追它们的时候,总会有几只单独行动者,因跑到别处而被捕食。
我就像是那个被捕食的瞪羚一样,不会因为别人做什么就跟着做什么,也不会嫌弃这里没有阴凉处、那里草不好吃,却反而因此离开群体,成为野兽的目标。
但就算我是这样的瞪羚,也不会乖乖等着被猎豹捕食,至少要拼命逃跑试试看,所以我下定决心离开韩国。
或许,对此产生共鸣的除了我之外,还包括很多漂泊中的亚裔女性吧!
有着出走的决心的我们,散落在世界各地,经历着各种幻灭、挑战与困难。
但至少要拼命逃跑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