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顶着冒烟雪进山打野猪,回来时整个人就像一个血葫芦

人间冷暖值得 2024-06-05 20:46:53
你知道轻井沢吗?(短篇小说)

梁小九

1

出租冰刀的老头就在十点的方向,身子堆萎在小马扎上。我的朋友说,间谍不都是邦德那样,有时候他们可以是大学教授,也可以是一个卖包子的中年妇女,出租冰刀的老头为啥不能是间谍呢?老人脸型消瘦,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肌肉,眼窝往里抠抠,眼神鹰隼一般寒气逼人,江边的人都管他叫小彼得,估计也和他长了外国人才长的眼睛有关。

小彼得身旁有一块木头牌子,用红油漆歪歪扭扭涂了四个大字:出租冰刀。“出”字因为油漆蘸得太厚,溢出一道蚯蚓一般的红线,看起来很像受害者的血迹。新闻里报道过用冰刀置人于死地的凶案,死者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的江桥下被发现的,说明冰刀这玩意既能给人们带来运动的快感,也能给人带来致命的伤害和痛苦。

天冷,嘴巴哈出阵阵白气,小彼得狗皮帽子边沿也挂起了白霜。他放下手里的冰刀,钻进身后像黢暗的洞穴一样的窝棚里,取出饭盒和水,随便地吃了午饭。冰场上,一个蓝色绒线帽、橙色羽绒服的女孩独自溜着冰,她的身体协调性特好,动作自然流畅,似乎受过专业训练。运动的女孩有一股特殊的诱人气息,我摁下快门,给女孩拍了几张展臂滑翔的动作,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灵动的线条。

小彼得撂下饭盒,也在看冰场里的女孩。我走过去,给他递根烟,小彼得瞅我笑笑但没有接茬。我摸出火机点着香烟,有一句没一句和他闲扯,“那个姑娘滑得不错,上过专業队吧?”小彼得说,“有点技术,但和专业的比,还差不少!”女孩那双年轻而健美的长腿蹬在冰面上,飞溅起几缕细碎的冰雾。自从玩起照相机,我对女人的美似乎有了新的感受。我在做美的沉思的时候,老头说,“冰会有记忆吗?”这话好像是在问我,我没听懂,觉得他更像自言自语。

我怕他以为我是二流子,便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说是杂志社特约摄影记者,最近在拍摄一组冰雪题材的照片。他似乎对记者这个词产生了一点兴趣,低着头,脚掌在冰面磕打磕打,对我说,“你要是方便,收摊后跟我回家,给你看一样东西。”这确实激发了我的好奇心,再次印证了我对他的印象,他身上藏着秘密。

小彼得走路很慢,他说在冰上呆久了,落下了风湿病。我跟在他后面,看不出一点间谍该有的样子,心中便犯嘀咕,怕他在家里暗中使坏,但壮着胆子再想,间谍也不等于杀人犯,一个老头子也不至于谋财害命,心里就又踏实了许多。穿过体育场往后走,有几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建造的火柴盒楼房,白灰涂的墙,有几处墙皮已经脱落,加上上面溢下来的水渍,在冬日枯燥的背景下,有一种荒诞的构图效果。

小彼得家在三楼,房间不是很大,供暖还可以,长期不开窗,缺少通风,室内弥漫着沉重的老人味儿。脱去外套,他找出一包铁观音,投到茶缸里,叮当脆响,小彼得拎起暖瓶倒水,丝丝缕缕的茶香遮掩了房间里的异味。

他说,“喝茶。”我有点拘谨,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汤上的碎末,假装用嘴唇舔了舔杯口,又把茶杯放下,没敢喝,怕被下毒?也许是因为水太烫。

这当儿,小彼得走进另一个房间。铁观音泡得肥大舒展,在杯子里起浮,窗外传来“梆梆梆”三声敲击塑料桶的响声,接着扩音器里传出一个女人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收旧冰箱旧彩电洗衣机二手手机……

他再回到客厅,手里捧着一个小盒子说,“给你看看这个。”

小彼得打开盒子,递到我面前,里面是一块金色奖牌,长方形,正面是一倾斜的树枝形象,树叶间还雕刻着几枚小果子,边框外印刻着英文和日文。我仔细看了一下,除了1963这几个数字,其他都不认识。几十年过去了,牌子还光亮如新。我说,“这是真金的啊!厉害,真没想到,你……”

小彼得说,“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看能不能宣传一下,或者有啥关系,把这个东西卖掉。”

“为啥要卖掉?”我没加思索地问。

他说,“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留着这玩意也没用,能变点现金,手里也宽绰宽绰。”他说话的时候,表情不大自然,我猜他言不由衷,肯定隐瞒了什么。

我说,“这个应该值些银子吧。”

小彼得说,“儿子再婚,想换一套房子,缺三十万。”

我支支吾吾地说,“这玩意普通人买不起,除非大馆子,不差钱,想收藏。但这种人不好碰啊。”

他看我有些为难的样子,仿佛自言自语,“人老了,不值钱,这玩意是不是也跟着老了?”

我觉得这个老头身上有事儿,这东西有点魔力,弄不清楚睡不好觉。天色已晚,我决定请小彼得吃饭。外面开始飘起小清雪,我们就近找了一个酒馆,点一火锅,两缸烧刀子散白。老板娘长得富态,面容和善,会做生意,给我们敬俩下酒小菜。她说,“咱家纯粮酒,保证六十度,喝吧,不上头。”我端起酒杯一闻,辛辣的味道呛鼻子,小彼得说,“就喝一缸,多了不整,平时我不喝酒。”我说,“少整点,适量而止,随便聊聊。”

我们喝了一点酒,身上暖和了一些,小彼得脱去羽绒服,我问,“他们咋管你叫小彼得?”

他说,“这是外号,我们教练给起的,他在苏联进修过,给队员起外号也整洋式儿,什么二毛子保罗,还有波波夫和某某斯基啥的。他让我们管他叫犀牛,叫久了,也亲切,就跟真名似的。”

我问,“你有俄罗斯血统吗?”

他说,“我没有,我是纯种汉人,二毛子是串种,他爸是老毛子。”

我们边喝边聊,小彼得突然问我,“你知道轻井沢吗?”

我摇摇头说,“听起来像日本女特务,类似川岛芳子吧。”

小彼得说,“看你像特务,挎个相机到处出溜。”

我说,“我听人说,你,你当过间谍?”

小彼得没有马上辩解,他沉默了一会儿,外面的雪在昏黄的路灯下起舞,我听见小彼得说:“轻井沢那地方,经常下雪。”说完,他抿了一口酒。

2

轻井沢是一个多雪的小山城,雪片飘飘荡荡,轻柔多情,落在身上就粘住,在外面呆久了,头上能顶出个富士山一样的雪包。在江户时代,轻井沢只不过是一个旅人休息的小驿站,现在已经成为闻名世界的滑雪胜地了。

有一天,我打开电视,看到了一部有关速滑的纪录片,我听到解说员对轻井沢进行简短的介绍,纪录片中出现一段黑白画面,领奖台上运动员戴顶刺绣了三条竖线的毛绒帽子,他的运动服胸前印着“中国”两个汉字,和上面的国徽形成稳固的三角构图。让我惊讶的是,那个打破世界纪录的运动员,看起来很瘦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知道吗?轻井沢还是一座火山,而且是活火山。”小彼得夹了一片肉放在嘴里,边嚼边说。

他的对手是挪威人伊墨尔,一千五百米速滑世界纪录保持者。进入赛场的伊墨尔兴奋得像一头大叫驴,伸胳膊抬腿扭动大胯,吐舌头做鬼脸气焰嚣张。小彼得看了一眼场外,“犀牛”教练像一尊面色凝重的雕塑。下场前犀牛在小彼得胸前使劲捶了一拳,然后用食指在他的运动服上戳了两下,小彼得不用看,他知道教练提醒他要为国争光。比赛之后,他听说伊墨尔退役了,冰场上的两个对手,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面,但都记住了对方的名字,伊墨尔接受塔斯社记者采访时说,他终于见识了中国速度。

几年前,小彼得在朋友的陪伴下重返轻井沢。旧地重游,很放松,小城仍在飘雪,气候不冷不热,一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在雪中拍照留念,他还看到一个扯着婚纱的女子,在雪地奔向他的新郎,周边店铺里播放着约翰·列侬的歌曲。据说约翰·列侬和大野洋子活着的时候,每年都到这里度假。这些都不是小彼得关心的,他更喜欢喝点清酒,然后在野泽温泉的雪地汤池中泡上个大澡。

在宾馆的房间里,他能听见外面落雪的声音,白天他去看了当年比赛的场地,那个体育场已经改造成了室内的滑冰场。冰场背靠的山岭,看起来不如当年宏伟,日本的朋友说,火山二十年前还喷发过一次,火山灰把整个轻井沢都笼罩了,那架势像电影里的世界末日。

黏黏软软的雪下了一天,仿佛在和他纠缠往事。小彼得和冰雪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笃信冰也是有生命记忆的。年轻的时候,他在冰面上滑啊滑啊,速度之快,如同与时间赛跑。终归,他觉得自己还是被时间打败,当他再次站在轻井沢的冰场里的时候,甚至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宿命感,他觉得即使滑得再快,也不过是在一个圈里绕来绕去,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小彼得喝着肉汤,一不小心胸前还淋了几滴汤汁,我赶紧递过去餐巾纸,他一边擦一边说,“你挨过饿吗?那滋味不好受呢!”我赶紧说,“挨过,一块馒头就臭豆腐吃了三天。”想起离婚之后的委顿时光,我又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口。小彼得说,“人啊,挨点饿好,做事有动力。”我说,“都挺过去了,现在饿不着了。”

小彼得接着说,“滑冰虽然苦点,但我那时候能吃到肉。”他说这话的时候眉毛向上一挑,眼睛出了少有的神采。

小彼得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好的天分,所以赛场下就玩命训练,让技术更科学,让动作更完美。犀牛教练说,上了场,就别有杂念,拼命往前冲,必须超越前方的一切。他觉得教练说得对,不冲到前面就没有肉吃。

十三岁以前,他最痛苦的记忆就是吃不饱饭。和二毛子相比,他矬着一头,瘦着两圈,在人堆里看起来就有点发育不良。但自从穿上冰鞋,曾经在田野里撵兔子的猛劲又回来了,他把滑行在自己前面的队友都看成兔子,他们滑得飞快,好像要长出翅膀,不行啊,得在他们长出翅膀之前撵上他们,否则就没有肉吃。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他在凛风中闻到肉香。北方吹来的风像无数枚射向身体的箭镞,冷风和残破的植物纤维互相勾结,轻易地穿过他纸片一样的夹袄,在单薄的身体里呼啸而过。他只能背靠在体育场的墙根上,那里有点阳光,风势比较弱,他啃一穗瞎苞米充饥,嚼碎的苞米浆液有一股微微的甜味,混合著唾液进入胃里,让他心里不那么空旷。

跑道浇成了冰场,冰面光芒刺目。冰场上三个少年上体前倾,头微抬起,下身蹲曲、蹬冰、摆臂,动作整齐划一,滑行速度很快,冰面上被冰刀划过的无数道痕迹,在阳光下像一道道伤疤。场地边缘的教练戴狗皮帽子,穿毛朝外的羊皮棉袄,脸蛋上两团红血丝,骂骂咧咧地吼那三个孩子,他听得真切,“小崽子们,今天滑不进两分三十秒,别他妈的想吃肉。”一听到“肉”字,他感觉自己鼻子都变得灵敏了,偌大的体育场里,冷风吹来一丝肉香。

肉香对他来说是一种非常久远的记忆。他那时候还小,父亲顶着冒烟雪进山打野猪,回来时整个人就像一个血葫芦,他对母亲说,“有吃的了”,并指了一下身后带回的一头野猪。那头猪和父亲一样伤势惨重,早已经断了气。母亲擦拭着父亲的伤口,但并没有挽救回父亲的生命。安葬了父亲,母亲把野猪肉分给了前来帮忙的邻居,剩下一块猪后丘,母亲放一些野菜煮熟,屋子里飘荡着肉香,母亲说,“吃吧,吃了肉,才能让你爹在九泉之下放心。你长大了,给妈天天炖肉哈!”肉香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他根本没有听懂母亲在唠叨什么,他觉得只有狠狠地吃肉,才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新年是在一场大雪中开始的,一切如死亡一般寂静。那一晚他第一次失眠,他被一种既想睡觉又睡不着的感觉煎熬着,被窝里有限的热乎气也被他消耗得越来越少,他紧了紧铁一样冰冷的被子,把脑袋缩进了被窝,希望自己的呼吸能够温暖逐渐冷下来的身体,如果有一碗热热乎乎的肉,哪怕是带点肉星的汤,该有多好啊。

暗夜里肆无忌惮倾洒的雪,在黎明前停止了。在田野里撵兔子,是他醒来后唯一的记忆,他在梦里变得嗜血,抓到兔子马上掏出刀子放血,兔子血滴在搪瓷茶缸子里面,还冒着热气,他趁热端起茶缸一饮而尽。喝了兔子血之后,他觉得浑身暖融融的,便不再畏惧寒冷和饥饿。

早晨醒来他吞了一碗大碴粥就出门了。门外的雪很厚,已经没过脚面,他先寻到下屋。那是一间低矮的趴趴房,里面堆满了简陋的农具和一口大缸。掀开缸上黑铁一般的盖帘,他摸出两个冻豆包塞进棉袄外兜,就急急地向体育场南大墙那边跑去,他要找教练报到。

3

轻井沢实在是太远了,森林、大山、海洋阻隔了视线,小彼得想都不敢想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在冰场上,他的眼前只有队员的背影,耳朵里也只有教练的吼叫声。犀牛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体格彪悍,脾气暴躁,对训练要求十分严厉。和教练一样暴躁的,还有脚下的冰面。

从双脚穿上冰刀开始,冰就不停使坏,他感到不断被捉弄,被侮辱。他摔倒,冻虾一样跪在冰上,冰里扭曲着一张脸,嘲笑他,拒绝他。他和冰试探相处的一周里,摔得浑身是伤,脚踝和右脚背被冰刀磨出了血印,疼得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觉得必须主动示好,否则难以和冰达成和解。在这方面小彼得显出了他的悟性,他开始调整自己和冰相处的方式。小彼得觉得教练说的有道理,冰是有生命的,你把它想象成什么样子,它就是什么样子,想和它处好关系,就得把它当作最喜欢的人。他不再和冰斗气,而是顺着它喜欢的方式用力,尽量讨它开心。果然,冰的态度改变了,不再拒绝他,嘲笑他,蔑视他,开始回心转意,接纳他,支持他,尊重他。终于,他觉得在冰面的怀抱之中可以自由自在地滑行了,有时候甚至觉得冰开始变得温柔而可爱。

所有的速滑运动员都必须和冰谈一场恋爱。对于男运动员来说,冰就是女神,爱你的时候温柔至极,成就你的前程,但女神也会变脸,冷酷起来,想毁你,也那么一眨眼的事。这是犀牛教练对他们的忠告。

他佩服犀牛,这家伙就像打了鸡血,从来不疲惫,从来不生病,永远激情,永远昂扬。这种行为感染了队里的所有人,大家也学着教练,不去生病也不能生病,不能缺席训练,不能拖全队的后腿,不能比赛中掉链子,更不能给国家抹黑。

冬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队员就要起床到操场集合,大家挨个报数,嘴巴像烟囱一团团往外喷涌哈气。犀牛教练和队员一起晨跑,十公里跑下来,每个人的帽子上、眉毛上、下巴周围都覆上一层白霜,一个个仿佛都成了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在比赛中间休息的时候给观众发礼物,比赛结束后圣诞老人晃悠到小彼得面前,给他递过来一个精致的小礼盒,并对他说:Благослови вас бог!小彼得不知道这个白胡子老头说的啥意思,就问二毛子,二毛子说,“苏联话,意思是上帝保佑你。”他再问,“上帝谁呀?”二毛子说,“就是咱们老天爷!”

或许是上帝真的幸运了小彼得,在基辅那场比赛中,虽然只是获得了第五名,但却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拿到了两年后在轻井沢比赛的入场券。

4

我问,“犀牛现在还在咱们这吗?”

小彼得说,“不在了,早见上帝去了。1998年,发大水那一年没的。”

说起犀牛教练,小彼得又喝了一大口白酒,然后说,“他对我有恩!咱心里有数,一辈子忘不了。”

秋天来了,洪水也退却了。小彼得带着两瓶老酒去了犀牛家里,犀牛躺在床上,病情很重,已经起不来床了。看见小彼得,犀牛打起精神,靠在床头,面上有了点光泽,犀牛说,“我这命,硬着呢。没事。”

他拿酒给犀牛看看,“还能喝点不?这是茅台。”犀牛咳嗽两声,“喝不了了,大夫不让。”

他说,“从轻井沢回来,首长请吃饭,喝的就是茅台,后来你还说,以后喝酒就喝茅台,别的酒,给也不喝!”

犀牛说,“你说得对,就像运动员也一样,进入赛场就得奔冠军使劲,要不你去干啥?”

他说,“我们都老了,运动场属于年轻人,我们看热闹吧。”

老犀牛打听的那些熟人,很多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剩下的也都活得无精打采。那些熟悉的名字勾起了他们对往事的共同记忆,一束明亮的光突然笼罩在犀牛脸上,他额头和眼角的皱纹竟然散开,颧骨部位的皮肤也像拷贝纸一样又薄又亮。老犀牛露出明朗的笑,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整理了一下教练服,对小彼得说,“你他妈的怎么回事,还不去训练?”

他迅速起立回答,“馬上。”

一切都是条件反射。

犀牛说,“晚上请你们吃小灶,训完练,跟我走!”

一听到可能有肉吃,小彼得、二毛子和其他几名队员都乌拉乌拉地欢呼起来。二毛子他们喊的“乌拉”,苏联话,万岁的意思。

开小灶的地方是犀牛的二姨家,独门独院,小平房低矮,收拾得很干净立整,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家。他们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肉香,大家都猜是什么肉,二毛子鼻子比狗还灵敏,“可能是鸡肉。”

二姨端上一盆菜,带着热乎乎的肉香味,上面还浮着一层油花。

犀牛从立柜里拿出一瓶酒,给几个人的饭碗里都倒了一点。二毛子接了一句,“有点歃血为盟的意思哈。”犀牛没理他,接着说,这酒他藏了好多年,是苏联专家给的,苏联专家撤走了,他一直舍不得喝。二毛子刚要动筷子,犀牛用筷子打了下他的手背,“就你猴急!”犀牛再环视一圈,“今天给大家开开荤,咱们马上就要去轻井沢,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机会,谁有能耐谁抓住机会,谁就是大王。大家先把碗端起来,咱共同喝一口!”

听犀牛说完,大伙儿都站起来,端着碗,大家一起喊,“干一个,妈的,和帝国主义在赛场上拼了!”

喝完酒,犀牛用筷子夹起一块肉放到了二毛子碗中,又给其他队员分别夹肉。二毛子端详碗里的肉,突然惊呼,“啊!腚尖!”腚尖长在小鸡身上也叫鸡尖,说白了就是鸡的屁股。

犀牛说他二姨在政府食堂当炊事员,为了咱这顿饭,二姨攒了好几天鸡屁股。二毛子率先吃了一口,又惊呼,“妈的,太香了!就这好嚼果,赛场上谁不使劲,谁是王八犊子。”大家哄堂大笑,端起酒杯,“谁不干,谁王八犊子”,二毛子又喊一句。

二姨家的这顿饭,是队员们在去轻井沢比赛之前吃过的最香的一顿,也是吃得最陶醉的一次,他们记了一辈子,日后每一次相聚,都要旧话重提。

犀牛躺在床上,他们再次聊到了鸡腚尖,都哈哈大笑。几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再也不想吃了。

但那时候怎么吃得那么香呢?

犀牛说,“要不吃这尖货,你们能出成绩吗?”

说完,他们又哈哈大笑。时间过得真快,窗外的光线暗淡下来,窗前的树木也黑下了脸,犀牛脸上也浮现了疲惫的神色,他已经不再留恋往事的枯荣,等待他的将是生命最后燃烧的灰烬。

那年冬天下完第一场雪,小彼得收到了犀牛去世的信息。多少年没有流过眼泪,那一天,他号啕大哭。

5

火锅冒着热气,小彼得面色红润,说到犀牛,他眼里噙着泪花,“让你见笑了,犀牛这老家伙啊,让我们明白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吃肉更重要的事。”

我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情,和小彼得说,你认识冰场上的那个女孩吗?

小彼得眼神一翻,“咋不认识,你动啥歪心思?”

我说,“没有,就是觉得她长得挺好,像个混血儿。”

小彼得说,“对啊,这孩子,命不好,爹妈死得早……”

在去轻井沢之前,队伍需要集训。冰雪季刚一开始,犀牛就带着队员去了大兴安岭。大兴安岭深山老林里有一处湖面,10月份就已结冰,为了让队员尽早上冰,全队人员立刻集合,登上大客车,他们要走六百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二道岗林场。

藏在山中的白净湖,湖面刚结冰,周边都是原始森林,幽静得瘆人。毛毛愣愣的二毛子下去,滑了不到二十米,冰面突然炸开,咔嚓一声,二毛子的腿陷进冰窟窿里,要不是队友及时营救,二毛子就要喂狗鱼去了。

一个月后,他们又坐着大客车离开了二道岗,准备返回省城接着训练。大客车在山林的小路上颠簸前行,车窗上挂着厚厚的霜花,小彼得用手捂在窗上,窗花慢慢洇开,才能看到外面透过来的一点点明亮。窗外挺拔的松树快速向后奔跑,这些林子里常有野兽出没,他想,要是有枪该有多好,说不定能打死一头熊瞎子。二道岗的老乡就总拿熊瞎子吓唬人,一个给他们队烧火做饭的山民,半边脸都是疤瘌,老乡们都说他的脸是被熊瞎子舔的,说熊瞎子的舌头上有倒刺,舔一下,一块肉就没了。一路上,队员们几乎都在睡觉,仿佛坐车是一种难得的休息机会,务必要争分夺秒地睡一会。小彼得似睡非睡,听见司机骂了一句,“他奶个孙子的,倒了血霉!”

大客车陷进了大雪窝里面,司机怎么加油都开不走,胶轮无奈地打着空转。所有人都下车,司机在路边的雪地上撒了一泡尿,队员们也撒。二毛子最后下车,走路很慢,小彼得要扶他,二毛子说,“可能凉着了,腰有点疼,没事,没事。”二毛子慢悠悠地走到一棵红松后,再丝丝哈哈地走回来。小彼得多看了一眼,发现松树后的雪地上有几片若隐若现的红点,仿佛梅花散落。大家撒完尿,在司机的指挥下,一起推车,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把车推出了雪窝子。

省城的训练条件要好多了,在体校的院子里,一些早起晨练的老人,经常能看到一队奔跑的雪人,奔跑者脑袋被白色的雾气笼罩,一支队伍看起来像一列蒸汽小火车,他们脚踩在雪地上吱吱作响,那节奏一直持续到春节临近。

跑完之后,队员们到浴室冲热水澡,他和二毛子一组,俩人共用一个水龙头。从二道岗回来后,二毛子的心情好像好了不少,犀牛教练基本上已经确定了二毛子和小彼得都打主力,而且要互相配合,至少一个人要在轻井沢拿成绩。那天长跑之后,洗完澡,两人光着身子对着小便池呲尿,洋铁皮的长条槽子被呲得咣当作响。小彼得尿净之后,甩了甩鸡鸡,这时候,他发现尿槽里右侧向流淌过来一缕红红的水流,小彼得吓了一跳,侧脸看了一眼二毛子。二毛子整个人都十分紧张,他对小彼得说,“是好哥们儿,就要保密,求你千万别说出去,说了我这辈子就毁了。”

小彼得说,“这是病,你得去医院看病。”

二毛子说,“没事,我自己知道。去了医院,我就去不了轻井沢,你知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比赛了,完了我就退役。”

二毛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他妈的不能留这个遗憾!”

小彼得说,“那你可別硬挺,该吃药吃药。”

轻井沢的比赛,犀牛教练反复研究对手的实力,最后确定了一个方案,全队人都要保小彼得,二毛子的任务是在半决赛中牵制保加利亚选手沙波洛夫,保证小彼得顺利晋级。二毛子爆发力好,前半场一直压着沙波洛夫,后半场,体力明显弱了下来,眼看不敌沙波洛夫,心里着急,脚下就不稳了,一下子滑了出去。赛场上的变故,也让沙波洛夫分了神,一愣神儿的工夫,小彼得趁机超了过去,取得了决赛的资格。

赛后的第二天,二毛子再也挺不住了,犀牛教练联系一辆出租车,把他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但以后再也不能上赛场了。

“二毛子成绩一直比我好,当年二毛子在苏联比赛,明明是并列第一,可以拿金牌,因为苏联大鼻子裁判偏向,二毛子只拿了一枚银牌。”小彼得还在为二毛子鸣不平,“在我心里他早就是世界冠军了。”

我让服务员再给锅里添点汤,这时候火锅才咕嘟出滋味。

小彼得说,“我总感觉是我害了他,如果当时早点和组织汇报,他的病不至于耽误。”

我问,“二毛子叫什么名字?现在咋样了?”

小彼得说,“叫杨菊层,早就见上帝去了。但这小子活着的时候还挺能折腾。”老人随后哀叹一声,喝了一口酒,又说,“后来他肾病好点了,退下来,在偏脸子那边也没事干,天天领一只大狼狗在街上晃悠,挂马子,打架,帮人平事,没啥正经职业。你在偏脸子地界和上岁数的人打听,都能知道他,外号‘保罗,腰里缠着一条九节鞭,纯白钢的,打架下手贼狠,社会小地痞都怕他,他也得罪了不少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在舞厅为了一个娘们儿打仗,被人从后面攮了几刀,可能扎到腰子上了,血淌得哗哗的,你说吓人不?就那样,他还放躺下两人。”

“人不坏,骄傲,精力旺盛,跟牛犊子似的,”小彼得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女的还给他生了一个闺女。”

6

小彼得说那个女孩叫杨一,杨菊层的女儿,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我们管这种混血叫三毛子,三毛子比二毛子更漂亮。后来我们一起喝过咖啡,我把洗印出来的照片给她。她确实俊俏,本人比照片还好看,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精明也非常迷人,和她聊天,我基本上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彼得对我挺照顾,说我原本是干速滑的料,可惜年龄大了,练不出来了。”

我说,“你要是从小练,应该能参加奥运会了。”

“小彼得的遗憾就是没能参加奥运会,那时候国际环境不好,”杨一说,“我查了一下,第二年的冬奥会上男子一千五百米速滑冠军是苏联选手安德松,比小彼得创下的世界纪录慢一秒还多,如果小彼得在,哪有他什么事!”

“时也,运也,命也,”我说,“小彼得也算可以了,世界纪录,至今无人能破。”

杨一说她最近在筹备一个俱乐部,想教孩子们滑冰,请小彼得来做技术指导,自己没有机会进入赛场了,没准将来带几个小孩子出来。她说,事情还蛮顺利的,顺应政策,国家提倡百万青少年上冰雪吗,和大趋势共进退,做事也省劲儿。

“我把这个事和小彼得也说了,他挺支持我的,给我拿三十万,做启动资金。”杨一说。

我说,“小彼得要把金牌卖掉,给他儿子买房子。这事情你知道不?”

“小彼得哪有什么儿子?他连婚都没有结过……”她边说边笑,笑得有点浮夸。

我又问了杨一一个问题,“有人说小彼得是中国台湾间谍,你知道咋回事吗?”

杨一说,“你看他哪像间谍?”说完扑哧又笑了,她用手一捂嘴,接着说,“有人说我是美国间谍,你看我像不?”

我说,“你不像,你像国民党女特务。”

她说,“少扯。”

我接着说,“我不是瞎编,我俩喝酒,他自己说的,在轻井沢的一个咖啡馆,一身香气的中国台湾女人请他喝咖啡,说可以帮他出国参加奥运会。那是小彼得第一次喝咖啡。”我下意识地把小勺在咖啡杯里搅了搅。

杨一说,“后来呢?”

我说,“后来那女的还给他写信,被人揭发?”

杨一说,“谁那么损?”

我说,“我以为你知道,看来你也不了解。小彼得的女朋友写了检举信,据说俩人快结婚了。小彼得不愿意提起这段,我是听别人说的。”

杨一说,“我说他怎么不结婚呢?心里有伤疤。”

我端起咖啡看着对面的美女。目光擦过,她瞳孔里闪现一抹西伯利亚的蓝,那是一种容易让人沦陷的眼神,我不敢对视她,低下头,舔了舔咖啡杯沿,想起小彼得说他第一次喝咖啡的感受。

“闻着香,喝着苦。”

这是小彼得的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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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冷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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